大地上的读书人
陈全忠
①有人说,读书最好的年龄是十五六岁,那时精力旺盛,记忆力好。但在最好的读书年龄,我却没有书。我生活的村庄离县城的新华书店有几十公里,出山不容易,再说家里也没有钱给我买书。
②我所能索到的书,都是哥哥从家境好些的朋友、同学那儿搜罗来的,借期往往只有三四天,看完即还。正因为借到书不容易,书在手里的时间那么短,我不得不抓紧分秒时间读完。
③上中学是在十几里外的镇上,每天赶早走路去,到了教室,满头大汗。待到放学,出了校门,心就像出笼的鸟飞了。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在一块叽叽喳喳,我故意落在后面,独自走,没人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摸出书来看。大地之上没有书桌,没有书房,只有无限的风景。我捏着方块字的纸缓缓走在山间公路上,心情随字里行间的故事一路铺陈。书中的某个情节或某个字句激发了我的想象,让我忍不住想奔跑,想歌唱,或者索性找个尚有斜阳照射的山头,坐下来,将故事中未解的结局看完。我就是这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少年时代的书都是在路上边走边读完的。
④苦吗?我怎么毫不觉得。在物质上最贫乏的时候,在精神极度困窘的时候,走在荒芜的山间路上,有一本书在你面前打开,有不同世界的人和你作伴、对话,丰富你的人生和阅历,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情。少年时代的书不是在温暖的书房、舒适的书桌旁读的,而是在田间山头、在匆匆的脚步度量中读完的,书上的每一个字句都跳跃着进入视线,但因此更加带着热腾腾的气息,可以拿到生活中掂量,可以在天地草木间寻找注解,可以以最强劲的频率和心灵发生共振。
⑤几年前的一个假期,我去了宜宾一个叫李庄的小镇。风景是乡村式的,恬静、可以平淡相处,一如我少年成长时的那个村庄。
⑥其实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小镇,上个世纪在抗战的硝烟中,中国许多地方再也不适合读书做学问了。无数的文化单位开始西迁,迁向内地,迁向有深山大河屏障的僻远城乡。大批学者也选择了这个贫穷而偏僻的小镇蜗居、做学问,保存学术的薪火。
⑦读书苦吗?毫无疑问,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和吃饭都是大问题。最要命的是,没有书。唯一带有存书的机构是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依附于此的读书人才稍得以慰藉。但是,要到这个读书的地方殊不容易,我曾经在李庄镇外寻索着,穿过一大段弯弯曲曲的田埂,还有一片树林,然后爬500多个台阶,才找到山峰顶部的一个山庄,这就是当年的史语所办公遗址,现在已改为学校。就是在这样的山路上走着的时候,我突然找到了少年时读书的心境。
⑧这样的生活苦吗?我翻遍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在李庄留下的文字,看到的只有读书、研究、做学问得到的累累著述,和对国运、天下事的远视,而物质上的困苦却不见于纸间笔头。如果可以穿越,我说不定能看到这一幕:在如豆的煤油灯下,考古学家董作宾躬身简陋的斗室,手写考古史上开天辟地的煌煌巨著《殷历谱》;同济大学的生物学家童第周和夫人、儿女以及学生,携带大盆小盆,兴致勃勃地到野外捕捉青蛙并收集蛙卵做实验。在李庄的田野沟渠间,人跑蛙跳,你追我赶,泥水四溅;中国营造社的梁思成兴致勃勃地画下李庄旧旧的东岳庙的建筑构式图,旁边是同济大学学子的琅琅书声……
⑨在彼时的李庄,世界很喧哗,有人做了高官,有人发了国难财,也有读书人因此眼红,放弃书桌,奔向豪门之间。剩下的那一群读书人,面带菜色走在大地上,孜孜埋首于卷册笔墨之间,自得其乐。
⑩在每一个时代,在每一个当下具体的境遇中,肯定有比读书更好的选择。历史会知道,什么才能真正留存。
(选自《中国青年》,有删改)
大地上的读书人 | 所处的环境 | 读书的经历 | 读书、研究的状态 |
我 | 家境贫寒 | ① | 如饥似渴 |
学者 | ② | 读书、研究、做学问 | 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