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石刻
汪曾祺
第一次看见经石峪字,是在昆明一个旧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对联,厚纸浓墨,是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线晦暗,而宇字神气俱足,不能忘。
经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岭之中,怎么会出现一片一亩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为花岗岩,多为青色,而这片石坪的颜色是姜黄的。四周都没有这样的石头,很奇怪。是一个什么人发现了这片石坪,并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刚经》呢?经字大径一尺年。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刻在平铺的石坪上的,很少见。这样的字体,他处也极少见。
经石峪的时代,众说纷坛。说这是从隶书过渡到楷书之间的字体,则多数人并无异议。
经石峪保存较多教书笔意,但无蚕头雁尾,笔圈而体稍扁,可以上接《石门铭》,但不似《石门铭》的放肆,有人说这和《瘗鹤铭》(瘗yì)都是王義之写的,似无据。王羲之书多以偏侧取势,经石峪非也。《瘗鹤铭》结体稍长,用笔瘦动,秀气朴人,说这近似二王书,还有几分道理(我以为应早于王羲之)。书法自晋唐以后,都贵瘦硬。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是一时风气。经石峪学领肥重,但是骨在内中,肥而不病,笔笔送到,而不板滞。假如用一个字评经石峪字,曰:稳。这是一个心平而志坚的学佛的人所写的字,这不是废话么,《金刚经》还能是不学佛的人写的?
这样的字,和泰山才相称。刻在他处,无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经石峪呆了好大一会,觉得两天的疲劳,看了经石峪,也就值了。“经石峪”是“泰山”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没有别的东西,没有碧霞元君祠,没有南天门,只有一个经石峪,也还是值得来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经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张纸拼起来),在北京陈列起来,即使专为它盖一个大房子,也不为过。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的,似为泰山。泰山上的大现峰真是大观,那么多块摩崖大字,大都写得很好,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赛。这块地场(这是山东话)也选得好。石岩壁立,上无遮盖,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个距离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的趴在石壁上。摩崖字多是真书,休兼颜柳,是得这样,才压得住。蔡襄平日写行草,泰山的石刻题名却是真书。董其昌字体飘逸,但写大字却是颜体。看大字碑刻上的题名,很多都是山东巡抚。大概到山东来当巡抚,先得练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当代人手笔。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显地看得出是用铅笔成圆珠笔写在纸上放大的。这哪里可以呢?
很奇怪,泰山上竟没有一块韩复榘写的碑。这位老见在山东,呆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想到泰山来留下一点字迹?看来他有点自知之明。韩复榘在他的任内曾大修过泰山一次,竣工后,电令泰山各处:“嗣后除奉令准刊外,无论何人不准题字、题诗。”我准备投他一票。随便刻字,实在是糟蹋了泰山。
(选自汪曾祺散文集《人间草木》)
经石峪字颇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痴,笔笔送到,而不板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