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三峡纤夫
韩永强
上世纪四十年代,有一个名叫A·K的外国人,在一本英文版《长江三峡》的画册里,为古老的长江三峡留下了极为精彩的画面和动人心魄的文字。
书中最叩击我心弦的,是关于峡江纤夫的描述。“悬崖峭壁间开凿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那是供纤夫拉纤时通过的栈道。狭窄的地方仅供一人通过,远望就如绝壁间的一段凹槽。纤夫们就光着脚行进在尖利的岩石上。夏天他们顶着炎热的骄阳,冬天他们必须跃入刺骨的冰水中游到岸上。当行走在高高的栈道上的时候,一旦有人不慎打滑跌入悬崖,另一个人就必须迅速补位,从而不让船下滑……这就是纤夫的生活。”
读着这些情景交融的文字,我的眼前就呈现出一条条结实的竹缆,竹缆一头连着在险滩上挣扎的柏木船,一头连着悬崖峭壁上的纤夫。那条紧绷绷的竹缆绳上,悬挂着我祖辈的灵魂。
每一个纤夫都有自己或妻子或老母亲或情人细心缝制的“扯扯儿”(即拉纤的搭肩)。这些“扯扯儿”,长六尺宽半尺,一律用上好的“白官布”制作,对折成三尺长,另一头则固定着一个一寸见方的厚竹板。拉滩的时候,纤夫把竹板向纤缆上一别,把宽的一头斜挎到肩头,就开始艰难的跋涉了。搭在肩上的白官布上不能有任何装饰,否则拉纤时哪怕一个细小的线头或者折痕,都会让纤夫的肩膀磨破流血。而别在纤缆上的一端则可做些文章,纫得越密实,就越牢固安全。
船到滩头,领纤的一路如风一般旋去,纤夫们没有一个敢怠慢,都会一边以极快的速度
奔跑,一边迅捷地把扯扯儿别到纤缆上。这时,纤夫的腰就马上绷成了一张弯弓,而纤缆就如弦上的箭。
险滩喧哗着咆哮着猛烈撞击柏木船的船头,激起高高的水浪。纤夫们在陡峭的山崖上毫无选择地把手指抠进岩缝中,赤裸的脚板则要尽量寻找悬崖上的缝隙。苍凉无情的崖石上,只有汗珠碎成了八瓣,只有纤夫从胸腔中挤压而出的“嘿咗”声如闷雷滚过……
长江三峡中,自古“西陵滩如竹节稠”。纤夫们战胜了一个险滩,而下一个、下下一个以及每一个险滩,都是夺命的关口。所以,长江三峡的两岸边,总有望郎的妇人化作奇峰异石苦守崖顶。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们把山崖上的竹叶都撕成了丝丝缕缕的心事,把自己的血肉之躯都望成了冰凉的望夫石!于是,七百里峡江中,总有“望郎滩,望郎滩,我望郎君早回还”的呼唤。
但真正的纤夫从不恐惧。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回家,回家,回家同妻儿团聚。在这个目标的导引下,纤夫们有时会十分快活。在拉纤时含泪而唱的“拉纤小调”,他们在顺风顺水时唱得有滋有味——
三尺白布四两麻啦,做个扯扯儿把滩拉啊!
大坪大蹚各顾各啊,石旮浪里脚蹬脚啊!
一声号子一声汗啊,幺儿连三都使力啊!
一声号子一声胆啊,一声号子过险滩啊!
喊声号子加把力啊,船过滩头把家还……
A·K先生作为一名外国人,毕竟只是三峡的匆匆过客。假如他进一步走进纤夫中去,他会在对长江三峡纤夫的同情悲悯中增添更深的敬意,写出更为深情的文字,让世人更清楚地知道在中国,在长江三峡,有一群人在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当年的长江三峡是外国人看中国最好的“看本”,今天的长江三峡,更是世人看中国的必到之地。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们,已经看不到《长江三峡》中记录的栈道、纤夫和柏木船了。但是,新的长江三峡提供给人们的却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神奇和豪气。在巍然矗立的三峡大坝之上,昔日“滩滩都是鬼见愁”的一百多道险滩杳如黄鹤,今日三峡只有碧波荡漾的浩瀚!
桀骜不驯了千万年的长江三峡,在如水月光的映照下,同我一起在梦幻中迤逦而行,去作别永远的三峡纤夫。我要告诉巫峡的神女和遍布三峡两岸望郎的山峰,她们的悲剧会永远谢幕,他们的子子孙孙因为有了新三峡的滋润,会永远幸福而甜蜜。
(选自《人民日报》,2017年3月1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