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归宿?
张云飞
“我要在对面山坡上盖一栋房子。”老公站在老家河边神采飞扬地说。
菊儿家最亲的一个叔叔也在旁边附和:“嗯,老家空气好,我也有这个打算。”
菊儿急得语无伦次:“我反对!看病不方便……没有网络……”
……
突然从梦中惊醒。菊儿翻来覆去睡不着。
菊儿和老公一直为将来的归宿争执不休。
老公想回老家。
最初,老公想在老家盖房。老公说:“你没看电视吗?一会儿说这个有害,一会儿说那个不能吃。我们自己种粮食和蔬菜,既能吃到绿色食品,又锻炼了身体,多好!”“你吃不吃得消哦?会不会干哦?”菊儿不无讥讽地说。老公很多年没有干农活了,有一次回老家帮忙挑谷子,不到一百斤,一段上坡路差点没有挑上来。老公不以为然地说:“慢慢来嘛!时间长了就好了!”
当老家的土地被征用,老公不甘心地在老家小镇上买了一套房子。老公说:“到时候我就回老家小镇开一个茶馆。茶馆里都是熟悉的乡邻,可以随意地谈天说笑。不像城里,关门闭户,门对门的邻居都不认识!”“老家小镇隔天赶场,而且赶半天。你想喝西北风吗?”菊儿揶揄道。老公沉默半响,不服气地说:“我也可以做小菜生意!小镇上那么多人都过得下去,我就不相信自己过不下去!”
菊儿十几岁就出来打工,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菊儿畅想着有一天能够像城里老太太一样,打打太极拳、跳跳坝坝舞、隔一段时间就出去旅游拍照……
是的,老家一望无际的绿包裹城市的雾霾,异样的目光,漆黑的、疼痛的夜,潸然而下的泪滴……蜷缩这一望无际的绿,蜷缩母亲温柔的呢喃、父亲褶皱的笑,菊儿也真的很想就这样一辈子不离开,有那么一瞬间。
小时候和同村的翠儿,大热天穿着长腿袜,坐在老家堂屋门口的板凳上写作业的情景,菊儿还记忆犹新。多年之后,这些可恶的麦蚊依然阴魂不散。很多时候,菊儿不敢穿心爱的裙子回老家。
最重要的是老家太穷。
菊儿怀孕生孩子的时候,曾经在老家呆了两年。什么事情都卖谷子,一百斤谷子只有三十元,两千多斤谷子又禁得起几次卖?何况自己还要吃。婆婆拣别人的边边角角种了一些蔬菜。一次,菊儿馋得慌,摘了一点四季豆吃,婆婆就唠叨,说要拿到镇上换钱的!还记得一天婆婆背了一大背篼,有豇豆、茄子……结果只卖了两元钱,还差点被汽车撞了。
后来,听人说种莴笋来钱,老公就种莴笋。起早贪黑,收获了,青幽幽的一大片,很是惹人爱。菊儿大着肚子也帮忙,老公一大早骑一辆破烂的三轮车到县城的批发市场卖,一斤才两毛钱。有一天早上天太黑,老公把车骑到了屋后的水田里,好在水不深,菊儿帮忙,好不容易才把车弄上来。看老公一身湿漉漉的歪歪倒倒地继续上路,菊儿哭了。
老公没好气地说:“看有一天你老了,谁还要你?你凭什么在城里生活?”“不是买了保险吗?以后我也可以像城里人领养老金。”菊儿满不在乎地说。“你就做梦吧!你不过是个外聘员工,说不定哪一天就被开除了!生活都没有保障,你拿什么买养老保险?”老公的话虽然有些尖刻,却是不争的现实。菊儿有些恼羞成怒地说:“就算是这样吧!我也可以去扫地,捡垃圾……反正,我是不回老家的!”菊儿的眼里却滚出一串迷茫的泪……
“又失眠了?”老公心疼地把菊儿揽在怀里,笑道:“睡吧,不要想那么多,生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说不定,我们再努把力就可以在城里买套房子,把家安在城里。嘿嘿,大不了以后我陪你捡垃圾!”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菊儿歉意地说。
菊儿喃喃道:“其实想想,有你和孩子在身边,去哪里都好!不是说有爱就有家吗?而家,不就是我们的归宿吗?”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帘照到床上,菊儿枕着老公的胳膊进入梦乡……
硬打三分
焦庄户地道战遗址纪念馆要征集一件抗日战争时期的物件——马凳。
何谓马凳?就是给马匹钉掌时用的矮木凳。
三个月征期已过,马凳尚无音讯。馆长马增直摇头,认为没戏了。
这一日,一个白胡子干巴瘦老头儿,肩背梢马子找上门来,对马馆长毛遂自荐说,做马凳是我的熟套子活儿。
马馆长打量眼前这位老爷子,青鞋白袜灯笼裤,腰背挺直,双眼有神。说是八十有九,但也就像七十出头摸边小八十的样子。
马馆长心里直打鼓,试探着问,您带家伙儿来了?
老人将梢马子从肩上取下,兜底往地上一倒,好家伙!刀、斧、刨、锯,光凿子就有十几把。
马馆长问,您要什么条件?一个马凳要做多长时间?
老人开出条件:一个独门独院,要什么料得供什么料,一个马凳要做七七四十九天。
马馆长略一思索,一拍脑门,行。
马馆长给进了一批枣木,老人用眼一瞥,说:不对,我要的是酸枣木。这是牛犄角枣木。
马馆长一摸后脖梗子,犯了难,我上哪儿淘换酸枣木?
老人指点,山里辛庄北山阴坡,有三棵碗口粗的酸枣树。其中有一棵树过了火,那是被日本鬼子放火烧的。
酸枣木终于给弄来了,是十几根短棒棒。老人用手掂掂,说:不对。这是从枣树上半截锯下的,下半截还留在山上。我要的是坐地棵。
马馆长很纳闷,您怎么知道锯的是树的上半截?
老人随手将那些木棒棒往水池里一丢,只见一头沉下,另一头翘起,露出水面。老人用枯手指着说,酸枣木长成这样,得千年以上。坐地棵下半截扔进水里,会全被浸住,不会上半截露头。
七天后,马馆长看到他面前摆着十几根短木枋,酸枣木黢黑的外皮已经被刮掉,露出微红嫩黄如铜质的白茬,纹理细如蛛网。
十四天后,老人对马馆长说,给我准备一口大锅,烧一锅滚开水。
那又是为何?
老人颇自豪,这你又不明白了。酸枣木只有经开水煮过,虫不吃,蚁不咬。
二十一天后,马馆长再去看时,只见老人手中摆弄着几个小物件,两头尖,中间凸。
您这是做的什么?像枣核,老人颇为得意,算是让你猜对了,这叫枣核钉。我做的马凳,浑身不见铁。我用枣核钉,拼接凳面。
二十八天后,马馆长再去探视时,只见老人用二分半的凿子在木枋上凿眼。凿刃啃咬着矩形小凹槽,金黄的木屑被掏出,榫眼却没凿透。
马馆长笑了,您这是……
①这是闷榫,不是透眼。你当我是糙木匠?你别看我是个钉马掌的,做马凳——手细。
三十五天后,老人面前的木枋子长出了榫头,不过马馆长看了一眼,觉得卯眼不对。既然是卯榫结构,怎么榫头大于卯眼呢?走着瞧吧。
四十二天后,马馆长看马凳还未成型。凳面与凳腿,长掌与短掌,牙板与嵌板,还在老人面前摊成一片。他不由得催道,再过七天,“纪念馆揭幕式”就要举行了!
满四十九天,揭幕式如期召开。
一块红绸布被揭开,原来只是一只马凳,高一尺六寸六分六,厚墩墩的凳面分出三条粗腿,立柱分别往八个方向伸展着,上承下托如重檐歇山,全身结合无一钉一铁。颜色如老榆木擦漆却免漆,气味似松香又掺进五月槐花香和紫荆条花香。
马馆长指着马凳说,钉马掌师傅把马腿弯起,马蹄垫在上面,翻蹄亮掌,然后顶住刀铲,切下一层烂马蹄,剔掉旧马蹄铁,换上新马掌,战马才能奔跑如飞。想当年,冀东几百匹战马在东八县的抗日战场上纵横驰骋,就是多亏了这样一只小马凳。并且,无论将马凳怎么扔,最后总是三条腿着地,不滚不倒。
有人问,现在,可以宣布马凳收藏了吧?
话音刚落,老人提着十八磅大锤闪亮登场了,说了声:慢!还有最后一道活儿没完呢。
老人左手持二分半凿子,右手持斧,往那本无缝隙紧致的榫眼正中生生开出一道黑缝,然后从口中衔着的三枚木楔取出一枚,插立于黑缝之中。②抡起十八磅大锤轰然“嗨”的一声带一股雄风,往那楔子上砸去。如此三声三锤三楔,说来也神了,那三枚木楔,已分辨不出你我,竟然和整个马凳浑然一体了。
众皆称奇。有人问,您这一手活儿可有名称?
老人吐出四个字:硬打三分。
这时,坐在前排胸前挂满军功章的老者,被人搀扶着颤巍地走上前来,拉住老人的双手,连说道:你就是当年给骑兵营钉马掌的小马哥!多烈性的马,到你手里跟猫似的。我就是骑兵一连的老连长,当年就是你飞出的马凳,挡了日本鬼子一军刀,我的马刀才劈了下去。硬打三分,是你的外号。你还记得是哪位首长给你起的外号吗?
我宁可忘了我姓甚名谁,也不会忘了给我起外号的那个人。
谁?
聂帅,聂荣臻!
(选自2017年第3期《小小说选刊》,作者许福元,有删改)
①这是闷榫,不是透眼。你当我是糙木匠?你别看我是个钉马掌的,做马凳——手细。
②抡起十八磅大锤轰然“嗨”的一声带一股雄风,往那楔子上砸去。
城市人的压力
【英】克瑞斯·罗斯
我在大街上走着,步履匆匆,因为我快要迟到了,但是我想不起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我注意到我手中拿着一只香蕉,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拿着这只香蕉,只是隐约觉得这只香蕉对我十分重要,而且肯定与耽误我的事有关。
然后,在一个拐弯口,我碰到了艾丝尔姨妈。这应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我已经有20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姨妈,你好。”我对她说,“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艾丝尔姨妈见到我后并不惊奇。“小心你手中的香蕉!”她说。我大笑,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根重要的香蕉,我会小心的。她提出与我同行,这让我很为难,因为我快要迟到了,必须加快步伐,艾丝尔姨妈走得实在太慢了。
拐了一个弯,一头大象挡在我们面前。大象出现在别的城市大街上也许不算是奇怪的事,可这是曼彻斯特呀!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奇怪。我想的是:“糟糕,大象挡住了去路,我真的要迟到了,艾丝尔姨妈和我在一起,我手里还有一只重要的香蕉……”
我十分着急,然后就醒了。
“只是一个梦。”我长舒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梦到大象、香蕉和艾丝尔姨妈呢?收音机还在播放着节目,它每天早晨6点钟自动开启,起到闹钟的作用。我抬头看了一眼表,已经是7点7分了。我必须加快行动,我洗漱时听到一则新闻:一头大象从马戏团逃到大街上,给行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恍然大悟,或许我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听到了这则新闻的,然后就梦到了大象。
我吃完早饭,准备去上班。我在一家电影公司上班,负责策划、创意、写剧本。我突然想,如果有一部关于大象出现在曼彻斯特大街上的电影,效果肯定会不错。我拿包的时候,发现包旁边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我妻子的笔迹:“下班回家时,不要忘了顺路买一些香蕉!”我忽然明白梦中的香蕉为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因为我妻子最近在减肥,好几次让我买香蕉回家,而我每次都忘了。我想,我今天肯定会把香蕉买回家的。
在我刚出门时,手机响了。是我母亲的电话。“有一个坏消息,”母亲说,“你还记得你的艾丝尔姨妈吗?”“记得。”我说,“不过,我已经有20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是的,她昨天晚上去世的。她两周前就病得卧床不起,我对你说过的。”奇怪的梦终于得到了解释。
我匆匆赶路,但是发现我越是想走快,却走得越慢。我看了看手表,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手表的指针往逆时针方向旋转。“这很有意思。”我想,“如果手表是逆时针旋转,这说明我上班就不会迟到了……”然后,我又醒了。这太奇怪了。我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很疼,确定这一次不是在梦境里,而是真的醒了。时间是五点半,收音机还没有自动开启呢。我不会迟到。
我看到了妻子,就问她:“你今天还需要买香蕉吗?”“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她显得很诧异。“我以为你要减肥呢?”“减肥?”她说,“我胖吗?”“哦,不……那么,你听说过大象的事吗?”我问。“大象?”“对,一头大象从马戏团逃出来了。”
“曼彻斯特没有马戏团,更没有大象。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也许你需要在家里休息一下。”妻子说。“不过,我先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我说。“现在才五点半,你为什么要去打搅母亲呢?”妻子不明白我的意思。“嗯,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说。“好了,放松一点,行吗?”妻子说完就出去了。
我立即给母亲打了电话。“妈妈。”“哦,亲爱的,这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呀?” “你还记得艾丝尔姨妈吗?”“当然,不过,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她还好吗?”我打断母亲。“我不知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了?”“哦,没什么,再见!”
放下电话,我想,也许妻子说的对,我需要好好休息一天,于是我拨通了老板的电话。“是这样的。”我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可能是这几天策划剧本过于劳累了。”“你病的真不是时候,”老板说,“我们刚刚有了一个很好的创意,我本想今天和你好好谈论的。这是一个动作片,故事情节也非常有意思。我简单说给你听一听:一头大象从马戏团逃到了一个大城市,它吃了一只被恐怖分子注射了具有放射性物质的香蕉后,变得焦虑暴躁……”“我的艾丝尔姨妈什么时候在这部片中出现?”“姨妈?什么姨妈?”老板很生气。我挂断了电话。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城市人生活压力太大的症状。
(选自《小说中的小说》,译林出版社)
酒酿王
凌鼎年
黄阿二的酒酿在古庙镇上老老少少都翘起大拇指,没有不说呱呱叫的。古庙镇人黄、王不分,大伙习惯喊黄阿二为“酒酿黄”,但听起来总像“酒酿王”,其实喊他酒酿王倒也不虚不谬。至少在古庙镇上,还没有谁做酒酿能做得过黄阿二的。
黄阿二做酒酿,不用大钵头,而是用小钵头。据说小钵头酒酿比大钵头酒酿难做,因此做酒酿小生意的,都习惯用大钵头,不敢轻易改用小钵头,单凭这一点,黄阿二就区别其他做酒酿买卖的。
古庙镇人只要一听那吆喝就知道是“酒酿王”来了。别人喊“酒酿——酒酿来——”他喊“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酒酿王的嗓音很浑厚,有一种穿透力,能穿过门墙,撞入人们的耳膜。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能听到酒酿王的吆喝,他那极有韵味的吆喝可以说已成了古庙镇的一种文化风景。
古庙镇的人偏好吃酒酿有些年头了,来了客,端碗酒酿小圆子,乃待客的一种,既不破费多少,也还上得台面,那些老吃客十有八九认准酒酿王的酒酿。据他们说,一上口就能吃出是不是酒酿王做的酒酿。每每这时,黄阿二脸上就浮现出一种满足,一种得意来。用他的话说,有老吃客的这些评价,比吃人参还补。
酒酿王的酒酿从来只有买不到的日子,没有卖不掉的日子。但黄阿二坚持每天只做三十小钵头,一小钵头也不多做,从无例外。通常他九点钟骑了黄鱼车笃悠悠地走街串巷,一路骑过去,一路吆喝过去。黄阿二常说:他做酒酿买卖,一半是为了能吆喝上这几声。只要每日里这么吆喝一嗓子,通体舒畅。若待在家里只吃不做,不吆喝,不出一个月保管憋出病来。
黄阿二的酒酿常常是不到吃中饭就卖光了。下午,他或茶馆里坐坐,或澡堂城泡泡。天长日久,他有了不少茶友、浴友,每日里聚在一起,嚼起来没有啥话题避讳的。有位老茶友对他说:“你的酒酿,牌子已做出了,生意这么好,何不多做点?”“我只一双手。”黄阿二说了这话再不多言。有位浴友替他出主意说:“那请一两个帮手嘛,你还可过过老板瘾呢。”黄阿二默默半晌后说:“我这人命贱,自己不动手做,比死还难受。再说了,自己做放心。做好做坏,心里有底。”
黄阿二的酒酿不论斤不论两,论钵头的,一小钵头一买,连钵头买也可,用锅用盆来倒回去也行。他的酒酿打出牌子,不挑不拣,顺着摆放的次序拿,若要比比看,挑挑看,他就不卖。老主顾都知道,黄阿二的酒酿钵钵一样,无需挑挑拣拣的,否则,咋叫“酒酿王”?古庙镇的人都说:如今像黄阿二这样信得过的生意人越来越少了。
有次,一公司总经理来找他定做五十小钵头酒酿,说有批上海客户慕他酒酿王的名,点名要吃他酿的小钵头酒酿。公司准备连钵头买,钱可以预付。
黄阿二说:“可以。但每天只有三十钵头,若要五十钵头只能分两天交货。”
那怎么行。公司总经理表示价钱上可以提高点。
谁知黄阿二说做五十钵头质量上就难保证了。只能一天三十钵头。要就要,不要拉倒,没啥商量的。
经理碰了一鼻子灰,一百个想不通。有赚不赚猪头三,这黄阿二死脑子一个。
听惯了黄阿二的吆喝,几回不听见,就有人问:“酒酿王这两天怎么没来?”往往这话还在耳边,那“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的吆喝声就传来了。
最近,连着好几天未听到酒酿王的吆喝声了,生活中仿佛缺了什么。一打听,原来黄阿二病了。大家怪想念黄阿二的,几个老茶友、老浴友结伴前去看望他。进了门,大伙儿一起吆喝了一声:“酒酿——小钵头甜酒酿来哉——”
黄阿二听后浑身一震,他撑起身子说:“你们这一声吆喝,对我来说,比吃啥药都强,这不,毛病好了一半。”
(摘自《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品》,有删改)
槐花
阿来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谢拉班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的气味。
花香又一次袭来。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楼梯。转过身子时,他发现了墙外河边的槐树。树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射的地方都有巨大的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似乎充满了声音,野兽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夜风吹动……妻子死了,当派出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闻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
警车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寂静。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人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他曾听儿子说过:“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干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来。那眉眼,那暴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了钱,见了一点世界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嗨,老头……”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他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他又叮嘱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不连贯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跟儿子和儿媳妇住在一起。儿媳妇说汉语,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儿媳妇给了他一间专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鹿角、几颗野猪獠牙和几片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儿媳妇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这个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了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儿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藏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儿媳妇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儿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谢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儿子摇头。儿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父亲不会。”“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于是他就成为车场的守夜人了。
刚守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专门的停车场。原先的车都停在一个僻静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层楼房下平时不用的安全门洞里,门洞很小,刚好能放下一架床、一只火炉和他宽大的身子。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熊皮,听着火炉里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入眠。
小家伙每次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把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下点小注的台球。有一次,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馍馍熟了。馍馍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小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他好像又看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车上下来时摹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灯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就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花。
(选自《阿坝阿来》,有改动)
错放
三石
“二狗被警察抓走了!”
村里人奔走相告,大家极兴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数落着这些年来二狗的种种劣行。
张三说:“这狗日的,去年冬天,他带着几个人到我酒店里喝酒,酒足饭饱,钱一分不付,还耍酒疯,将我的腿都打折了。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走路还不便呢。”说罢,张三还一瘸一拐走了几步给大家看。
李四说:“就上月,二狗在村头调戏邻村过路的一闺女,我看人家闺女吓哭了,就上前劝二狗两句。这二狗,正正反反地扇了我十几个耳光,牙都给打落了好几颗。”说罢,李四还张嘴给大家看。
王五说:“今年春上,有一天中午,二狗翻墙到我家偷东西,恰巧被我给撞见了,他不但不跑,还耍横,操起我家的菜刀劈了我两刀。喏,疤还在这里呢。”说罢,王五把袖子捋起,露出胳膊上两条赤色的伤疤给大家看。
……
夜里,不过年不过节的,村里好些人家都放了炮仗。
别看二狗平日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进了号子就成了酱黄瓜,竹筒倒豆子,把几年来造的孽干的坏事,一五一十地都招了,其中便包括打折张三的腿、扇落李四的牙、偷盗不成刀伤王五的事情。
警察便到村里来调查核实。
找到张三,张三却说:“二狗倒是隔三差五地会来我酒店里喝酒,可都是村里人,乡里乡亲的,怎么可能喝酒不付钱呢?”至于腿是如何折的,张三解释说:“那是上山砍树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折的。”
找到李四,李四也说:“没有的事,二狗这人,虽然说不正经,可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行不轨之事,没这胆量。”至于牙是如何脱落的,李四解释说:“唉,没办法,年纪大了,牙都掉得差不多了。”
找到了王五,王五更是一脸迷惑:“哪有这事?二狗在村里霸道不假,可借他个胆,他也不敢跟我耍横。你们打听打听,方圆几十里地,谁敢动我王五一根毫毛!”至于胳膊上的伤疤,王五笑着解释说:“这怎么会是刀疤?这是我当年做篾匠时,被毛竹片划伤的,已经好些年了。”
警察还找了些人,但这些人都跟张三李四王五说的一样。
二狗被关了不到一个礼拜,便被放了出来。
于是,村里人又经常看见二狗趾高气扬走街串巷,就有人悄悄发泄对警察的不满来。
张三说:“警察有个鸟用,二狗干的坏事多如牛毛,竟然查不出来,我看只配回家给老婆洗裤头。”
李四说:“据说警察在村里办案的吃喝费用都是二狗家给开支的,这样能查出案子来才怪呢!”
王五说:“二狗有人,他表舅的女婿的姑父的一个同学,在公安局当科长。你们说,有这关系,能不放人吗?”
不过,大家也就背后发发牢骚,对二狗却是不敢造次,老远看见二狗,就躲。躲不掉的,就低声下气跟二狗打招呼。
(原载《上饶晚报》2013年12月23日)
角儿
黄建东
庆和班班主蔡魁,在小城绝对称得上是个角儿。
蔡魁很小的时候就随着庆和班走南闯北,因其唱、念、做、打,功夫俱佳,且扮相极好,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赵云传世,让台下一帮懂戏的票友如醉如痴。出道不久,便有“活赵云”之美誉,故而老班主病逝后,年不过三十的蔡魁便挑起了重担。也是机缘巧合,那年,庆和班辗转来到小城,恰逢小城首富浩然茶庄的老板周复古为其父亲举办六十寿诞,由蔡魁领衔唱了一出《长坂坡》,他那么一亮相,真是技惊四座,演出当然相当完美,一夜之间,庆和班红遍小城。之后由周复古出面延请庆和班在小城多逗留些日子,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留,庆和班就在小城扎下了根。
在蔡魁的眼里,周复古不仅爱戏,更懂戏,两人经常在一块儿聊戏、品茗,高兴了还会对上几句,让蔡魁颇感惊讶的是,周复古的“老生”角色表演得竟也字正腔圆,很见功夫。那一年元宵节,原定在祥和戏院公演全本折子戏《将相和》,可就在两天前,饰演蔺相如的老生在出城办事的途中,被一伙悍匪误杀,而演出广告早已张贴出去,所谓救场如救火,周复古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和蔡魁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小城再次沸腾,这下算是挽救了庆和班。自此之后,蔡魁视周复古为恩人,两人遂成生死之交,后来周复古还把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蔡魁,两人算是又搭上了一层亲戚关系。
转眼已至民国二十六年的年底,这一年日本人占领了小城,平静的生活被战争打破,许多人没有了听书看戏的雅致,庆和班的日子也就举步维艰,蔡魁眼瞅着都快支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周复古再次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兄弟,听我的,咱哥俩就照着小林太君的意思,再合唱一出《将相和》,你的庆和班也就起死回生了。”
小林纯一郎,小城驻军中佐,是名中国通,一心想把小城打造成“大东亚共荣”的一个典范。《将相和》这出戏突出一个“和”字,只有“和”了,一切才都顺了,小林纯一郎早已被此起彼伏的地下组织搞得焦头烂额了,还是维持会会长周复古为他出了这个主意,到时候再请上一些报社记者大肆宣扬一番,表面上看绝对是一个太平世界。可是却遭到了蔡魁的抵制。小林纯一郎恼怒异常,却又冲动不得,小林纯一郎知道,蔡魁毕竟是个角儿,在小城影响很大,只有蔡魁出场,那演出的效果才会达到,否则……于是周复古主动请缨,前来说服蔡魁。
“兄弟,我知道你不愿意,可如今这世道,生存才是最主要的,一旦惹怒了皇军……”周复古发现蔡魁依旧不为所动,遂换了一种口气,“兄弟,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雪儿和壮儿着想吧,万一他们……”欧阳雪、蔡壮都是他的亲人,周复古的话触到了蔡魁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他不能不低头。
“你别说了,我同意唱。”
“哎,这就对了嘛。”周复古如释重负,他虽然看到了蔡魁眼中闪亮的东西,却佯装不知,他上前想要握住蔡魁的双手,以示亲热,却被蔡魁闪开了,不禁有点尴尬。自从周复古投靠了日本人,蔡魁便不愿再与其为伍,所以两人关系日渐疏远。此时周复古笑了笑也毫不在意。
当晚,蔡魁就将此次演出告知了庆和班的全体成员,据说那一晚,班子里的灯一直亮着……
毕竟是角儿,蔡魁有自己的准则,那就是要对得起每一位观众,哪怕这样的演出,心里是万分抵触的。当天的演出,蔡魁简直将廉颇演活了。
“廉颇闻言暗思忖,良言打动懵懂人,我赵邦列国称千乘,将相不和难挡强秦,我好比井底之蛙多愚蠢,不识大体狭隘胸襟,老夫若不将错认,怎见满朝文武臣!”
这是高潮处,廉颇负荆请罪,蔺相如伸手相扶,正所谓将相和,然而就在“蔺相如”伸手的时候,“廉颇”却一跃而起,将手中的一把匕首刺进了“蔺相如”的前胸。
“啊!”周复古大叫一声。“你……”
“对不起,你对我的恩情是私义,而我杀你,却……”这个时候,枪响了,蔡魁身中数枪,“却是公义。”蔡魁的身子重重地压在了周复古的身上。
气疯了的小林纯一郎血洗了庆和班,然而找遍全城,却不见雪儿和壮儿的身影,甚至连庆和班上所有演员的子女都找不到了。有人说蔡魁事先做了安排,也有人说是地下抗日组织将他们秘密转移了,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数年后,庆和班真的复生了,班主虽说岁数不大,但身板做派颇有老班主蔡魁的神韵,分明又是一个角儿……
(《小小说大世界》2016年第8期,有删节)
半份礼物
罗伯特•巴里
那一年我十岁,我哥哥尼克十二岁。在我们俩想来,这一年的母亲节,完全是个让我们激动不已的日子﹣﹣我们要各自送给母亲一份儿礼物。
这是我们送给她的头一份儿礼物。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要买这样一份儿礼物,可就非同寻常了。好的是我和尼克都很走运,出去帮人打杂儿都挣了一点儿外快。
我和尼克想着这件会让母亲出乎意料的事,越想心里越激动。我们把这事对父亲说了。他听了得意地抚摩着我们的头。
“这可是个好主意,”他说,“它会让你们的母亲高兴得合不上嘴的。”
从他的语气里,我们听得出他在想着什么。母亲一天到晚操劳不停,既要做饭,又要照料我们,还要在浴缸里洗我们全家人的衣服,而且对干这一切活儿都毫无怨言。她很少笑,不过,她要笑起来,那可就是我们盼望的赏心乐事。
“你们打算给她送什么礼物?”父亲问。
“我们俩将各送各的礼物。”我答道。
“请您把这事告诉给母亲。”尼克对父亲说,“这样她就可以乐呵呵地想着它了。”
父亲说:“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想法,竟出自你这么个小脑袋瓜儿里,你可真聪明!”尼克高兴得面泛红光。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说:“鲍勃也是这么想的。”
“不,”我说,“我没有这么想过。不过,我的礼物会弥补这个不足的。”
此后的几天里,①我们和母亲都在满心高兴地玩着这个神秘的游戏。母亲干活儿时满面春风﹣﹣她假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但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容。我们家里充满着爱的气氛。
“我们谁也别对谁说自己要买什么,我们各自准备。”尼克说。
我经过再三考虑,最后买了一把上面镶有许多光闪闪小石子儿的梳子。这些小石子儿看上去就如同钻石一般。
“等我选定个时间,我们再把礼物拿出来送给母亲。”他说。
“什么时间?”我迷惑不解地问。
“说不准,因为这跟我的礼物有关。你就别再问什么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准备要擦洗地板。尼克对我点头示意,然后我们就跑去拿我们的礼物。
我折转回来的时候,母亲正跪在地上,显得疲累不堪地擦洗着地板。她用我们穿烂了的破衣片,一点一点地把地板上的脏水擦去。这是她最讨厌干的活儿。
紧跟着,尼克也拿着他的礼物返回来了。母亲一看到他的礼物,顿时脸色煞白。尼克的礼物是一只带有绞干器的新清洗桶和一个新拖把!
“一只清洗桶。”她说着,伤心得几乎语不成句,“母亲节的礼物,竟然是一只……一只清洗桶……”尼克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他默然无语地拿上清洗桶和拖把向着楼下走去。
我把梳子装进我的衣袋,也跟着他跑了下去。他在哭着。我也哭了。
我们在楼梯上碰到了父亲。因为尼克哭得说不出话来,我便向父亲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我要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尼克抽抽噎噎地说。
“不,”父亲说着,接过了他手里的清洗桶和拖把,“这是一份儿很了不起的礼物。我自己应该想到它才对哩。”
我们又上了楼。母亲还在厨房里擦洗着地板。
父亲二话没说,用拖把吸干了地上的一摊水,然后又用清洗桶上附带的脚踏绞干器,轻快地把拖把绞干。
“你没让尼克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对母亲说,“尼克这份儿礼物的另一半儿,是从今天起由他来擦洗地板。是这样吗,尼克?”“是的,啊,是的。”尼克声调不高却热切地说。
母亲不安地说:“让孩子干这么重的活儿是会累坏他的。”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看出了父亲有多么聪明。“啊,”他说,“用这种巧妙的绞干器和清洗桶,活儿便不会怎么重,肯定干起来要比原先轻松得多。”父亲说着,又敏捷地示范了一下那绞干器的用法。
母亲伤感地望着尼克说:“唉,女人可真蠢啊!”她吻着尼克。尼克这时满面通红。
接着,父亲问我:“你的礼物是什么呢?”②尼克望着我,脸色全白了。我摸着衣袋里的梳子,心里想,若把它拿出来,它会像尼克的清洗桶一样,仅仅只是一只清洗桶。就是说得再好,我的梳子也只不过是镶了几块像钻石一样闪亮的石子儿罢了。
“一半儿清洗桶!”我大声说。
①解释画线①处的含意。
②分析画线②处的表现手法与表达效果。
最后一位顾客
郑成南
漫天飞雪,茫茫世界。
不过屋里却暖和,炉子的火烧得正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们本打算早点关店门,却从早上起就客人陆续不断,他们也一直忙到现在。半年前,他们在这里开了这家杂货店,专卖生活日用品,生意不错,每天忙忙碌碌的,赚头当然不少。
这一顿饭,女人准备得很丰盛,也很讲究。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能办到的东西,全齐了。第一次,他们在外面过年,也是两口子单独过年。
几天前,男人给家里写信,说过年不回家了,和女人在外面过了,省了来回的路费。出来一年了,男人没告诉家里自己开了杂货店,也没给家里汇钱。
女人说,把门关了吧,忙了一年,也该好好吃一顿饭。
男人说,再等等吧,还会有人来呢。其实,此刻男人心里有那么一丝惆怅,往年都是赶回家跟父母一起过年的。父亲年纪大了,长年有病,吃年夜饭时,却无比兴奋,跟他碰好几回杯。男人想,今晚,这样的场面就没了。
女人说,没人了,都什么时候了,谁不在家里吃团圆饭呀?再说,饭菜都做了那么长时间了,该凉了。女人看着满桌子的饭菜,有些激动。在老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啊。
男人还在迟疑,女人从里屋走出来,说,关了吧,不会有人了。她顺手拿起火钳,捅了捅炉子,微弱的炉火立刻又火星点点,屋内似乎更暖和了。
男人缓缓站起来,正准备关门时,看到远处茫茫的世界里,有个人朝这边走来。那人一身黑色装束,手里提着篮子,走得很慢。男人又把手停住了,他说,又来了一个。
下雪的天,地上很滑,那人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缓慢。男人耐心地等起来,他不会放过一笔生意,虽然今天是大年三十。他说,做完这最后的一笔生意,就关门,就等做明年的生意了。
女人又进去了,把酒盖子启开,倒满了两只杯子。白色的酒沫星子在杯子内冉冉升起,今晚,对女人来说,是兴奋和期待的。
越来越近了,那人越来越清晰了,走近了,男人才看出,原来是个跛子,即使走小步,仍很艰难。终于来到了店门口,身上落满一层洁白的雪。那人抬起头,摘下帽子,男人突然呆住了。
男人喊,爹!
爹抖抖帽子,雪花纷纷落下。
爹!男人准备接过爹的帽子,爹没给他,重新戴回头上。
您怎么来哩?!女人在里屋听到声音,忙赶出来,喊。
多远的路。男人说。
爹站在屋里,缓缓移动身体,好像一位将军在检阅士兵,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满意地点点头。爹说,还不错哩!
女人抢着说,爹,你咋无声无息就跑来哩?女人兴奋的脸立刻消失了。
爹说,你娘怕你们在外面受苦,听说现在很多工地老板没良心,昧着工人的钱……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娘说你们不回家过年了,一大早包了饺子,叫我给你们送来。一路上,怕是早凉了吧。爹把篮子递给女人,女人接去了,却不敢动。
男人说,爹,你从早上走到现在?
爹只顾自己说,你们过得好就好,我还得赶回去哩,你娘还等着我回去下饺子哩。爹准备出来,男人扑上去,顺势跪下了,男人喊,爹!歇斯底里。
爹忙扶起男人,说,你这是做啥?
男人抱住爹的大腿,说,爹,您留下,我对不住您。这一年,不知爹是怎么过来的,脚跛了,怕是没钱吃药,耽误了吧……
爹说,说傻子话哩,你们在外过的好,就是孝顺爹哩。
男人站起来,转身对傻站着的女人说,收拾一下,跟爹回去。
女人和男人都哭了,而爹却笑了。
外面,雪下得更紧了。
马裤先生
老舍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
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跑来了。“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的说。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
“先生,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茶房说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茶房!”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终没回头。马裤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你坐二等?”这是问我呢。我又毛了,我确是买的二等,难道上错了车?
“你呢?”我问。
“二等。快开车了吧?茶房!”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卧铺上。数了两次,又说了话,“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呕?!”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手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
车开了,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箱,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站住,上面出了声,“茶房!”
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大概还没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
“好吧!”
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
马裤先生醒了,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我没言语。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赶紧的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
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