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反复写刘和珍的“微笑”“和蔼”,让人了解这是一批怎样可爱的青年。段政府杀害的就是这样一批可爱的青年,流言家诬蔑的就是这样一批可爱的青年,其凶残、下劣便 , 什么“暴徒”,什么“受人利用”,无耻谰言都 。写刘和珍遇难,用了一系列镜头,枪弹的攒射、棍棒的挥舞, 。全景式的描写远比这样的特写镜头更为细致,可以预见这场发生在段政府门前的惨案的全景。综观全文,作者对学生有爱,对段政府有恨,对流言家也有恨,对大众庸人有失望,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但表达时处于要说又说不出话来之间。他说不出话来,( );但最终还是要说的,责任感、正义感和复仇意识充塞于作者心胸, 要张口说出。
①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所谓的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句话很著名,很铁血。我没有鲁迅先生那样的思想高度,可我也不会轻易反对鲁迅先生说过的话。然而,从具体的写作感受来说,我和鲁迅的看法又稍有偏颇。在我的悲剧书写里,最让我感到痛心的并不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是“把我所爱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②“有价值”和“所爱” , 它们是等值的吗?不能这么说。③“有价值”很可能是你的“所爱”;但“有价值”未必就一定是你的“所爱”。我不想就“有价值”和“所爱”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作为作者,④我只想排列一个次序,——小说家首先面对的其实是他的“所爱” , 然后才是“价值”。说到底,小说家不是机器,不是人工智能,他无法规避他的情感。
鲁迅确实是语文教材入选率最高的作者,但如果说鲁迅作品对学生而言不易理解,在教学上有难度,应该退出教材,未免有些无理取闹。鲁迅所处的年代白话文运动方兴未艾,一些语言表达方式确实与当下有一定的差异。应该看到,入选语文教材的课文,如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朱自清的《背影》,虽然普遍存在一些读起来“不通顺”的地方, 。何况早期白话文和文言文一样,都是汉语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过的状态,学生从教材有限的文本中多了解一些并非坏事。当然,想要读懂鲁迅,得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意识,要提前对其创作背景、思想感情有整体的把握。讲《荷塘月色》绕不开朱自清为什么“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学《记念刘和珍君》也要知道为什么“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没有听过教师讲解、没有意识到揣摩种种隐喻重要性的学生,拿什么去理解《西西弗的神话》?又怎么去分析《变形记》?今天我们与其争论要不要在语文教材中保留鲁迅的作品, 。
忆刘半农君
鲁 迅
这是小峰出给我的一个题目。
这题目并不出得过分。半农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钅黄信,“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但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①。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回面,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② , 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八月一日
(有删改)
注:①1928年鲁迅任《语丝》主编期间,选登了一篇读者来信。这封信纠正了刘半农发表在该刊的一篇文章中的一个史实性错误。②指刘半农于1933年到1934年间发表于《论语》《人间世》等刊物的《桐花芝豆堂诗集》和《双凤凰砖斋小品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