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早上那孩子从门外探进头来时,他正在熟睡。风刮得太厉害,漂浮着的船只不会出海。孩子睡得很晚,而且跟每天早晨一样,他来到老人的棚屋。孩子看见老人在呼吸,随后又看到了他的手,于是便哭了起来。他悄悄地出门去弄些咖啡,一路都在哭着。
很多渔夫围在船边,看着绑在船沿上的东西。其中的一个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段绳子在丈量鱼的骨架。
孩子没有下去,他已经去过那里。一个渔夫在为他看管小船。“他怎么样?”一个渔夫叫道。
“在睡觉呢。”孩子叫道。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也别去打搅他。”
“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正在丈量的渔夫叫道。“我相信。”孩子说。他走进露台饭馆,要了一罐咖啡。
“要热的,多加些牛奶和糖。”“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等会儿我看他能吃些什么。”
“多好的鱼呀,”老板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捕到的两条也是好鱼。”
“活见鬼,我的鱼。”孩子说着又哭了起来。“你要什么饮料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告诉他们别打搅圣地亚哥。我会回来的。”
“告诉他我心里有多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拎了一罐热咖啡,走到了老人的棚屋,坐在他旁边,直到老人醒过来。有一回他看上去像是醒来了,但是又沉沉地睡过去了。孩子穿过马路,借些木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来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喝点这个。”他往杯子里倒了些咖啡。
老人接过咖啡,喝了下去。
“它们打垮了我,曼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打垮了我。”
“它没有打垮你,那条鱼没有打垮你。”
“是的,确实不是。那是后来的事。”
“佩德里科照看着小船和渔具。你打算将鱼头怎么办?”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做诱饵吧。”
“还有尖尖的鱼嘴呢?”
“你要就留着吧。”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计划一下其他的事情了。”
“他们找过我吗?”
“当然,动用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那么大,船又那么小,很难看得到。”老人说。他注意到,有人可以交谈,而不是自言自语和对着大海说话,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儿。“我想着你呢,”他说,“你捕到什么啦?”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很好啊。”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捕鱼了。”
“不,我的运气不好。我再也不会走运了。”
“让运气见鬼去吧,”孩子说,“我会带来运气。”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
“我不在乎。昨天我捉到了两条。但现在我们要一起捕鱼了,我需要学的还很多。”
“我们得搞一支很好的鱼镖,一直在船上备着。你可以用旧福特车上的弹簧片做刀刃。可以拿到瓜纳瓦科阿去打磨。这样应该会很锋利,不要回火,免得把它弄断了。我的刀就断了。”
“我再搞一把刀,把弹簧磨好。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可能三天。也可能更长一点。”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孩子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爷子。”
“我知道怎么保养。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觉得胸膛里什么东西坏了。”
“把那也养好,”孩子说,“躺下,老爷子,我会把你的干净衬衫送来,还有一些吃的。”
“我不在的那些日子的报纸,也拿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尽快养好,我有那么多东西要学,而你什么都能教。你受了多少苦呀?”
“很多。”老人说。
“我会送吃的和报纸过来。”孩子说,“好好休息,老爷子。我会从药店给你搞些治手的药来。”
“别忘了告诉佩德里科,鱼头归他了。”“不会忘记的,我记着呢。”
孩子出了门,沿着破损的珊瑚石路走着,又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露台饭馆里来了一群游客,其中一个女的往下瞧着海水,在空啤酒罐和死魣鱼中间,看到了一根又大又长的白色脊柱骨,骨头的末端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尾巴。东风在港口不断掀起大浪的时候,尾巴随波涛起伏着。
“那是什么?”她指着大鱼长长的背脊骨问一个侍者,现在背脊只不过是一堆垃圾,等着被潮水冲走。
“Tiburon①”,”侍者说,“Eshark②”。”他正打算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以前可不知道鲨鱼有这么漂亮、样子这么好看的尾巴。”
“我也不知道。”她的一个男旅伴说。
在路另一头的棚屋里,老人又睡着了。他还是脸朝下睡着,而那个孩子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注】①西班牙语,意为“鲨鱼”。②侍者用英语表达“鲨鱼”时的不正确发音。
他把大海钓上来
海明威
老人轻巧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他现在可以让它穿过他手指间滑动,不会让鱼感到一点儿牵引力。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它长到本月份,个头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而你啊,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拐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较猛烈地一拉,这时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然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把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的地方或低一点的地方。跟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求天主帮它咬饵吧。”然而它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没感到有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记得。”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了。
“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到这轻微的一拉,他很高兴,接着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觉,很有分量,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从那两卷备用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绳索。它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向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还是没变。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的索。他一时加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它咬饵啦。”他说。“现在我来让它美美地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朝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的索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他如今准备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钩索卷儿,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得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得时间够长了吗?
“着啊!”他说出声来,用双手使劲猛拉钩索,收进了一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劲儿,拿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索很结实,是制作来钓大鱼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钓索给绷得太紧,上面竟蹦出水珠来。
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旧攥着它,在座板上死劲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着上半身来抵消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用不着应付。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拼命牵住它,必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朝下沉。”
如果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潜入海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干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钓索,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驶去。
这样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这样干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点,那鱼照样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
“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我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把草帽拉下。紧扣在脑瓜上,这时勒得他的脑门好痛。他还觉得口渴,就双膝跪下,小心不让扯动钓索,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
——节选自《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风在不住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停息了。老头儿朝前面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见帆,看不见船,也看不见船上冒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向两边仓皇地飞走,还有就是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
他已经在海里走了两个钟头,在船梢歇着,有时候嚼嚼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攒些力气,这时他又看见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呀!”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吧。
老头儿系上帆脚绳,把舵柄夹紧。然后他拿起了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轻轻地把桨举起来,尽量轻轻地,因为他的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再轻轻地把桨攥住,让手轻松一些。这一次他攥得很紧,让手忍住了疼痛不缩回来,一面注意着鲨鱼的来到。他看得见它们的阔大的、扁平的铲尖儿似的头,以及那带白尖儿的宽宽的胸鳍。这是两条气味难闻的讨厌的鲨鱼,是吃腐烂东西的,又是凶残嗜杀的。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去咬桨或者船舵。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时就把它们的腿和前肢咬掉。它们饥饿的时候会咬在水里游泳的人,即使人身上没有鱼血的气味或者鱼的黏液。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没有像鲭鲨那样的直接游来。一条鲨鱼转了一个身,就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把那条死鱼一拉一扯,老头儿感觉到船在晃动。另一条鲨鱼用它裂缝似的黄眼睛望着老头儿,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条纹路,老头儿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切点攮进去,又抽出来,再攮进它的猫似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它咬的死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吞着它咬下的鱼肉。
由于另一条鲨鱼正在蹂躏死鱼的缘故,船身还在晃荡,老头儿松开了帆脚绳,让船向一边摆动,使鲨鱼从船底下出来。一看见鲨鱼,他就从船边弯着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他要扎的只是肉,可是鲨鱼的皮很结实,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进去。这一下不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地方扎了一下。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
“怎么啦?”老头儿说着又把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去。这一次戳进去很容易,他觉得鲨鱼的软骨断了。老头儿又把桨翻了一个身,把刀放在鲨鱼的两颚中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子绞了又绞,当鲨鱼嘴一松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去,滑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去见你的朋友吧。”
老头儿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帆脚绳,张开了帆,把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天晓得,最后那一条鲨鱼撕去了我好多鱼肉。”他说,“可是船现在轻松些了。”他不愿去想给撕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就给扯去了好多的死鱼肉,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一条大路一样了。
他想: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可想呢?没有。什么也别去想它,只等着后边的鲨鱼来到吧。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结果会很好的。
下一个来到的鲨鱼是一条犁头鲨。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老头儿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才把绑在桨上的刀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一打滚就往后猛地一挣,那把刀子喀嚓一声折断了。
老头儿只管去掌他的舵,连看也不看那条大鲨鱼,它慢慢地沉到水里去,最初还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下去,末了只有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老头儿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可是现在他望也不望一眼。
“我还有鱼钩呢,”他说,“但是那没用处。我有两把桨,一个舵把,还有一根短棍。”
他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不能拿棍子把鲨鱼给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
他又把手泡在水里。这时天色渐渐地晚了。除了海和天,什么也看不出来。天上的风刮得比先前大了些,马上他就希望能够看到陆地。
(有删改)
①这个声音是没法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吧。
②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
等了一整天
海明威
我们还睡在床上的时候,他走进屋来关上窗户,我就看出他像是病了。他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走起路来慢吞吞,似乎动一动都痛。
“怎么啦,沙茨?”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没事儿。”
“你回床上去。等我穿好衣服就来看你。”
可是等我下楼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火炉边,一看就是个病得不轻、可怜巴巴的九岁男孩。我把手搁在他脑门上,就知道他在发烧。
“你上楼去睡觉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事儿。”他说。
医生来了,他给孩子量了量体温
“几度?”我问他。
“一百零二度①。”
在楼下,医生留下三种药,是三种不同颜色的药丸,还吩咐了服用方法。一种是退热的,一种是泻药,第三种是控制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的病菌只能存在于酸性状态中。他似乎对流感无所不知,还说只要体温不高过一百零四度就不用担心。这是轻度流感,假如不并发肺炎就没有危险。
回屋后我把孩子的体温记下来,还记下吃各种药丸的时间。
“你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好吧,你要念就念吧。”孩子说。他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有黑圈。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似乎超然物外。
我大声念着霍华德·派尔②的《海盗集》。但我看得出他没在听我念书。
“你感觉怎么样,沙茨?”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我坐在他床脚边看书,等着到时候给他吃另一种药。本来他睡觉是轻而易举的,但我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望着床脚,神情十分古怪。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会儿?要吃药我会叫醒你的。”
“我情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要是你心烦就不用在这儿陪我,爸爸。”
“我没心烦。”
“不,我是说,如果这事会给您带来烦恼的话,您就不用待在这里了。”
我以为他也许有点头晕,到了十一点,我给他吃了医生开的药丸后就到外面去了一会儿。
那天天气晴朗寒冷,地面上盖着的一层雨夹雪都结成冰了,因此看上去所有光秃秃的树木、灌木,全部草地和空地上面都涂上了层冰。我带了一条爱尔兰长毛小猎狗顺那条路,沿着一条结冰的小溪散散步,但在光滑的路面上站也好,走也好,都不容易,那条红毛狗跳了一下滑倒了,我也重重摔了两跤,有一次我的枪都掉下来,在冰上滑掉了。
一群鹌鹑躲在悬垂着灌木的高高土堤下,被我们惊起了,它们从土堤顶上飞开。有些鹌鹑栖息在树上,但大多数分散在一丛丛灌木林间,必须在长着灌木丛的那结冰的土墩上蹦几下,它们才会惊起呢。你还在覆盖着冰的、富有弹性的灌木丛中东倒西歪,想保持身体重心时,它们就飞出来了。动身回来时,发现靠近屋子的地方也有一群鹌鹑,心里很高兴,高兴的是第二天还可以找到好多呢。
到家后,家里人说孩子不让任何人上他屋里去。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千万不要被我传染。”
我上楼去看他,发现他还是我离开他时那个姿势,脸色煞白,不过由于发烧脸蛋绯红,像先前那样怔怔地望着床脚。
我给他量体温。
“几度?”
“好像是一百度。”我说。其实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说的。”
“你的体温还还,”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担心,”他说,“不过我没法不想。”
“别想了,”我说,“别急。”
“我不急。”他说着一直朝前看。显然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把这药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看吃了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啦。”
我坐下,打开那本《海盗集》,开始念了,但我看得出他没在听,所以我就不念了。
“你看我几时会死?”他问。
“什么?”
“我还能活多久才死?”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啦?”
“哦,是的,我要死了。我听见他说一百零二度的。”
“发烧到一百零二度可死不了。你这么说可真傻。”
“我知道会死的。在法国学校时同学告诉过我,到了四十四度你就活不成了。可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从早上九点钟起,他就一直在等死,都等了一整天了。
“可怜的沙茨,”我说,“可怜的沙茨宝贝儿,这好比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是两种体温表啊。那种表上三十七度算正常,这种表要九十八度才算正常。”
“这话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说,“好比英里和公里。你知道我们开车时车速七十英里合多少公里吗?”
“哦!”他说。
他紧盯着床脚的目光渐渐轻松了一些,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也终于缓了下来。第二天,他轻松极了,为了一点儿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就大哭大叫起来。
(有改动)
【注】①一百零二度:这里指华氏度,约38.9℃。②霍华德·派尔(1853—1911):美国作家、画家,作品大多取材于美国殖民地时期及内战时期的史实及传说,除撰文外,还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