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板的天篷下面
[美]杰克·伦敦
卡鲁塞尔斯小姐简直是美得惊人,她迷住了周围的每一个男人。她又是一个骄傲的女人。种族的骄傲,门第的骄傲,性别的骄傲,权利的骄傲——她都占全了,这是一种又奇怪、又任性、又可怕的骄傲。
在科伦坡的一天早上,在甲板的天蓬下面,卡鲁赛尔斯小姐召来船长本特利,叫那群给游客表演泅水的当地小孩都到上层甲板上来比赛。她把我们的零钱全收罗过去,亲自把它们一个一个或者一把一把地扔下海,并且规定捞不着的要挨骂,捞得巧妙的会得到额外赏赐。
有个小家伙最出色,他对天鹅入水式非常在行,我从没见过比他跳得更美的人。这个孩子一次次地这样跳,我们都很喜欢看,特别是卡鲁赛尔斯小姐。他至多不过十二三岁,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好像一个身体柔软的少年神仙的青铜塑像,几乎全身都射出了生命的光辉。他的皮肤闪烁着生命,眼睛里充满了炽热的生命,我几乎听到了生命从他身体里爆裂的声音。一瞧见他,就像闻到一股臭氧的气味——他就是这样新鲜,这样身体健康、精神焕发,这样粗野奔放。
突然这些孩子拼命奔向舷门,用他们最快的姿势游水,乱糟糟地、手脚不停地打得水花四溅,脸上充满了恐怖,一蹿一跳地爬出水面。
“怎么回事?”卡鲁赛尔斯小姐问道。
“大概是鲨鱼。”船长本特利回答道。
“他们怕鲨鱼吗?”她问道。
“难道你不怕吗?”他反问道。
她耸耸肩膀,噘了一下嘴。“无论给我什么,我也不敢到可能有鲨鱼的地方去冒险,”她说完又耸了下肩,“它们太可怕了!”
这时,那些小孩全走上了甲板,表演结束了,船长本特利就叫他们下船。可是,她拦住了他,“等一会儿,船长。我一向听说这儿的土人不怕鲨鱼。”
她把那个会天鹅入水式的小孩喊到身边,要他再跳水。他摇摇头,那群孩子笑了起来,觉得好像是在开玩笑。
“有鲨鱼。”他指着水面说。
“不,”她说,“没有鲨鱼。”
可是,他肯定地点着头,站在他后面的那些小孩子也同样肯定地点着头。
“没有,没有,没有。”她叫道。接着她就对我们说,“谁愿意借给我半个克朗和一个金镑?”
我们立刻掏出了许多克朗和金镑,她从邓尼森手里接过了两个硬币。
她举起那个半克朗给孩子们瞧。可是谁也没有准备跳下去。她把这个半克朗扔下了海。他们望着这个银币飞下去,脸上都带着惋惜渴望的神气,不过谁也没有跟着一块下去。
“千万别用那个金镑来引诱他们。”邓尼森低声对她说。
她一点也不理睬,反而用这个金币在那个会天鹅入水式的小孩子眼前晃来晃去。
“不能这样。”船长本特利说道。可是她却笑了起来,仍然引诱着那个孩子。
“别引诱他。”邓尼森坚决地劝她。“这对于他是一笔大钱,他可能跳下去的。”
她转过身来对着那个孩子,又把那枚金镑举到他眼前。接着,她做了一个要扔出去的样子,这时,那个孩子好像不由自主似地向栏杆跑去,可是伙伴们的大声责备又把他拦住了,他们的声音还带着愤怒。
“我知道你不过是在逗着玩,”邓尼森说道,“你愿意怎么逗他就怎么逗他好了,不过,看在老天面上,千万别扔出去。”
话音未落,那个金币一下就从天篷的影子下飞到了耀眼的太阳光里,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亮晶晶的弧形。大家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小孩抓住,他就翻过了栏杆,非常美妙地弯着身体随着那个钱下去了。两个同时都在半空里,很好看。金镑破水而入,那个小孩子也在同一个地方,而且几乎在同一刹那,几乎连声音都没有地钻到水里。
水很清,从上面望下去,什么都清清楚楚。那条鲨鱼很大,一下子就把那孩子咬成了两半。
第一个开口的是卡鲁塞尔斯小姐。她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一面说,一面发出一种短促的、神经质的笑声。
她的全部骄傲都在勉力使她能克制自己。她有气无力地瞧着邓尼森,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可怕的难过神色,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着。
“邓尼森先生,”她说道,“你愿意扶我下去吗?”
他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凝神注视的方向,他连眼皮也没有动一动。船上一片沉默。
她转过身子,打算镇静地走下甲板。走了不过二十尺,她就摇晃起来,用手扶着墙以免栽倒。后来,她就这样走下去,用手扶着舱板,慢腾腾地走开了。
(节选自《世界十大中短篇小说家——杰克·伦敦》,人民文学出版社)
桥边的老人
[美]海明威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
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扳着轮辐在帮着推车。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
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原处。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乡,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他对我解释。
“噢,”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料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象牧羊的,也不象管牛的。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以及那副钢丝边眼镜,问道,“什么动物?”
“各种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抛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①三角洲地区,寻思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即将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抛下它们了?”我问。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你没家?”我问,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正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我想我现在再也走不动了。”
“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②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儿开?”
“巴塞罗那③。”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噢,它们大概挨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
“我只是在照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顾自己,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①托尔托萨:西班牙塔拉戈纳省城市。
②巴塞罗那:西班牙最大的港市。
③埃布罗河:西班牙境内最长的一条河。
(选自《海明威短篇小说选》)
桥边的老人
[美]海明威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
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扳着轮辐在帮着推车。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
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原处。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乡,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 ”他对我解释。
“噢,”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料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象牧羊的,也不象管牛的。我瞧着他满是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以及那副钢丝边眼镜,问道,“什么动物?”
“各种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抛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①三角洲地区,寻思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即将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抛下它们了?”我问。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你没家?”我问,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正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我想我现在再也走不动了。”
“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②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儿开?”
“巴塞罗那③。”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噢,它们大概挨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
“我只是在照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顾自己,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注】①托尔托萨:西班牙塔拉戈纳省城市。②巴塞罗那:西班牙最大的港市。③埃布罗河:西班牙境内最长的一条河。
(选自《海明威短篇小说选》)
猫和警察
[意大利]卡尔维诺
①在城里扫荡隐藏的武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警察们会爬上警车,头上戴着会给他们一副统一而非人面貌的皮制防护帽,他们会去贫民区,响着警报器,弄乱抽屉里的内衣,折掉炉子里的管道。在那些日子里,一种折磨人的痛苦正在占据着警察巴拉维诺的内心。
②刚刚失业的巴拉维诺去当了警察。他也是刚知道那个貌似平静而繁忙的城市底下存在着一个秘密:在沿着街道的水泥墙后面,在僻静的围栏中,在漆黑的地下室里,闪闪发光的恐怖武器如森林般茂密地小心躺着,就像豪猪刺那样。警察巴拉维诺在他的市民中间感到非常不自在,他感觉,每一块下水道盖子,每一垛废物,都在守护着什么难以理解的威胁。
③一天晚上,警察跑到工人聚居区,包围了一整座房子,那是一幢外观腐烂的大型建筑。破旧的楼梯从地下室一直到屋顶,穿过这个老房子的身体,就像是有着无数分支的黑色血管。警察们上去了,巴拉维诺在他们中间,戴着叫人难以辨认的头盔,但他仍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心事折磨着。他们被告知,他们的敌人,他们警察的敌人,也就是奉令行事人的敌人,就藏在那座房子里。警察巴拉维诺从半掩的门里,惊恐地望着房间里面: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用焦虑、痛苦的眼神望着他们?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是敌人,为什么他们不可能都是敌人?
④他们下到一个低矮的房间里,一家人正围着铺上红格子布的餐桌吃晚饭。孩子们都在大喊大叫,只有坐在爸爸膝盖上吃饭的最小的家伙,正用黑色而充满敌意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们。“我们有搜查房子的命令。”队长说道。爸爸正在给小孩一勺勺地喂食。他先是斜着看了他们一眼,可能还有点讽刺的意思;然后就耸了耸肩,继续照料着孩子。
⑤警察巴拉维诺笨手笨脚地活动着自己修长而纤细的臂膀,把一个抽屉弄得叮咚作响;匕首?不,餐具。又把一个书包摇得轰鸣不止;炸弹?书。卧室里拥挤得无法穿行:两张双人床,三张小床垫。而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小孩正坐在一张小床上,啼哭了起来。巴拉维诺早就想在那些床中间打开一条通道来安抚他了,但如果他是在给一座伪装的军火库放哨怎么办?如果在每张床铺下都藏着一架迫击炮的炮筒怎么办?
⑥巴拉维诺跑到走廊里,厕所的门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扎红蝴蝶结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猫。他觉得应该跟小孩们做朋友,问他们话。他尝试着抚摸那猫,那猫却突然逃掉了,还不时转过身来,怀有敌意地看他几眼。
⑦巴拉维诺在走廊里大跨步地跳开了,追着那猫。他进到一个房间,那里两个姑娘正伏在缝纫机上干活。地上有着成堆的碎布头。“是武器?”警察巴拉维诺问道,还用脚拨开布料,却走不动路了,他的脚给缠上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布料。姑娘们笑了。
⑧他转过一个过道和一段楼梯。那猫有时好像是在等他,然后等他靠过去了,它又会双爪僵直地跳走。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垫,还有一个仰卧着的小年轻,抽着烟,神情可疑。“抱歉,您看见一只猫没有?”他伸出一只手去床下摸,却被啄了一下。跳出来一只母鸡,它是主人不顾政府法令偷偷在家里饲养的。光着上身的年轻人连睫毛都没动一下,继续躺着抽烟。
⑨在一间厨房里,有一个戴邮差帽的小老头,他正在泡脚。他一看见警察,就奸笑着向他示意了一下另一个房间。巴拉维诺探了探头。“救命!”一个衣冠不整的肥太太大叫道。一向贞洁的巴拉维诺赶紧说了句:“对不起。”邮差还在奸笑,双手摊在双膝上。
⑩警察巴拉维诺穿过厨房,去了阳台上。整个阳台都被晾着的衣服挂满了,就像飘着旗子一样。他在那个床单搭成的迷宫中走着,那猫时不时现出身来,然后又贴在另一条床单下隐去了。他突然害怕自己会迷路:也许他已经与外界隔离,他的战友已经撤离了这座建筑,而他则正好给那些被冒犯的人用晾晒的农作物囚禁起来。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从一堵小墙上露出了头。巴拉维诺不知是怀着宽慰还是带着焦虑地看见楼梯上像蚂蚁一样攒动的警察,还能听到命令声。他不再怕了。他脱下了头盔:他的脸又显出了人形,那是一个金发小伙子消瘦的脸庞。
⑪“一步也不要走了,”一个声音说,“你在我手枪的射程之内。”
⑫声音从背后传来,巴拉维诺一个哆嗦,转头看见一个长发垂肩的姑娘,蹲在一扇窗户前的台阶上,拿着一份杂志,用感冒的声调吃劲地读着。
⑬“手枪?”警察巴拉维诺说。他抓住她的手腕,就想要把她的拳头打开。她刚动了一下胳膊,蜷成了球一样的猫就从她怀里院跳到空中,龇着牙,冲着他扑来。但警察已经明白一切都是场玩笑。
⑭巴拉维诺听见了口哨声,还有发动机的隆隆声:警队正在离开这建筑。他真想逃到天空中的朵朵云彩下,把他的手枪埋进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大洞里。
(有删改)
①巴拉维诺早就想在那些床中间打开一条通道来安抚他了,但如果他是在给一座伪装的军火库放哨怎么办?
②他真想逃到天空中的朵朵云彩下,把他的手枪埋进地上挖出来的一个大洞里。
高速公路上的森林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寒冷有千百种形式、千百种方法在世界上移动:在海上像一群狂奔的马,在乡村像一窝猛扑的蝗虫,在城市则像一把利刃截断道路,从缝里钻入没有暖气的家中。那天晚上,马可瓦多家用尽了最后的干柴,裹着大衣的全家人,看着暖炉中逐渐黯淡的小木炭,每一次呼吸,就从他们嘴里升起云雾,再没有人说话,云雾代替他们发言:太太吐出长长的云雾仿佛在叹气,小孩们好像专心一意地吹着肥皂泡泡,而马可瓦多则一停一顿地朝着空中喷着云雾,好像喷发转瞬即逝的智慧火花。
最后马可瓦多决定了:
“我去找柴火,说不定能找到。”他在夹克和衬杉间塞进了四五张报纸,以作为御寒的盔甲,在大衣下藏了一把齿锯,在家人充满希望的目光的跟随下,深夜走出门,每走一步就发出纸的响声,而锯子也不时从他大衣里冒出。
到市区里找柴火,说得倒好!马可瓦多直向夹在两条马路中间的一小片公园走去。空无一人,马可瓦多一面研究光秃秃的树千,一面想着家人正牙齿打颤地等着他……
小米开尔哆嗦着牙齿,读一本从学校图书室借回来的童话,书里头说的是一个木匠的小孩带着斧头去森林里砍柴。“这才是要去的地方。”小米开尔说,“森林!那里就会有木柴了!”他从一出生就住在城市里,从来没看过森林,连从远处看的经验也没有。
说到做到,跟兄弟们组织起来:一个人带斧头,一个人带钩子,一个人带绳子。跟妈妈说再见后就开始寻找森林。
走在路灯照得通亮的城市,除了房子以外看不到别的:什么森林,连影子也没有。也遇到过几个行人,但是不敢问哪儿有森林。他们走到最后,城里的房子都不见了,而马路变成了高速公路。
小孩就在高速公路旁看到了森林:一片茂密而奇形怪状的树林淹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它们有极细极细的树干,或直或斜;当汽车经过,车灯照亮时,发现这些扁平而宽阔的树叶有着最奇怪的样子和颜色。树枝的形状是牙青、脸、乳酪、手、剃刀、瓶子、母牛和轮胎,遍布的树叶是字母。
“万岁!”小米开尔说,“这就是森林!”
弟弟们则着迷地看着从奇异轮廊中露头的月亮:“真美……”
小米开尔赶紧提醒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柴火。于是他们砍倒一株黄色迎春花外形的杨树,劈成碎片后带回家。
当马可瓦多带着少得可怜的潮湿树枝回家时,发现暖炉是点燃的。
“你们在哪里拿的?”他惊异地指着剩下的广告招牌。因为是夹板,柴火烧得很快。
“森林里!”小孩说。
“什么森林?”
“在高速公路上,密密麻麻的!”
既然这么简单,而且也的确不错。要新的柴火,还是学小孩的方法比较好。马可瓦多又带着锯子出门,朝高速公路走去。
公路警察阿斯托弗有点近视,当他骑着摩托车做夜间巡逻时应该是要戴眼镜的;但他谁也没说,怕因此影响他的前途。
那个晚上,接到通知说高速公路上有一群野孩子在拆广告招牌,警察阿斯托弗便骑车去巡查。
高速公路旁怪模怪样地张牙舞爪的树木陪着他转动,大近视眼的阿斯托弗细细察看。在摩托车灯的照明下,撞见一个大野孩子攀爬在一块招牌上。阿斯托弗刹住车:“喂!你在上面干什么,马上给我跳下来!”那个人动也不动,向他吐舌头。阿斯托弗靠近一看,那是一块乳酪广告,画了一个胖小孩在舔舌头。“当然,当然。”阿斯托弗说,并快速离开。
过了一会儿,在一块巨大招牌的阴影中,照到一张惊骇的脸。“站住!别想跑!”但没有人跑:那是一张痛苦的面像,因为有一只脚长满了鸡眼。“哦,对不起。”阿斯托弗说完后就溜烟跑掉了。
治偏头痛药片的广告画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头,因痛楚用手遮着眼睛。阿斯托弗经过,照到攀爬在上方正想用锯子切下一块的马可瓦多。因强光而眼花,马可瓦多蜷缩着静止不动,抓住大头上的耳朵,锯子则已经切到额头中央。
阿斯托弗好好研究过后说:“喔,对,斯达巴药片!这个广告做得好!新发现!那个带着锯子的倒霉鬼说明偏头痛会把人的脑袋切成两半!我一下就看懂了!”然后很满意地离开了。
四周那么安静而寒冷。马可瓦多松了一口气,在不太舒适的支架上重新调整位置,继续他的工作。在月光清亮的天空中,锯子切割木头低沉的嘎嘎声远远传送开来。
大卫·科波菲尔(节选)
[英]狄更斯
如今,我对世事已有足够了解,因而几乎对任何事物都不再引以为怪了。不过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轻易地遭人遗弃,即使是现在,也不免使我感到有点儿吃惊。好端端一个极有才华、观察力强、聪明热情、敏感机灵的孩子,突然身心两伤,可居然没有人出来为他说一句话,我觉得这实在是咄咄怪事。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我说一句话,于是在我十岁那年,我就成了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里的一名小童工了。
货行的房子又破又旧,涨潮时是一片水,退潮时是一片泥。它那些镶有护墙板的房间,我敢说,经过上百年的尘污烟熏,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它的地板和楼梯都已腐烂;地下室里,成群的灰色大老鼠东奔西窜,吱吱乱叫……我觉得,想成为一个有学问、有名望的人的希望,已在我胸中破灭了。过去所学的、所想的、所喜爱的,以及激发我想象力和上进心的一切,都将一天天地离我而去,永远不再回来了。凡此种种,全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绝非笔墨所能诉说。
经谋得斯通先生的安排,我成为了米考伯一家的房客。米考伯太太是个面目消瘦、憔悴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年轻了。
“眼下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几乎要把我们给压垮了,”米考伯太太说,“到底是否能渡过这些难关,我不知道。要是米考伯先生的债主们不肯给他宽限时间……”。
是因为我过早地自食其力,米考伯太太弄不清我的年龄呢,还是由于她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总得找个人谈谈,这一点我一直不太清楚。不过她一开头就对我这么说了,以后在我跟她相处的所有日子里,她一直就是如此。
可怜的米考伯太太!
我就在这座房子里,跟这家人一起,度过我的空闲时间。我整天都在货行里干活儿,从星期一早晨到星期六晚上,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劝告、建议、鼓励、安慰、帮助和支持。这一点,就像我渴望上天堂一样,脑子里记得一清二楚!
星期六的晚上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一方面是因为我回家时口袋里有六七个先令,一路上可以进那些店铺看看,琢磨琢磨这笔钱可以买些什么,这是件很适意的事;另一方面是那一天回家比平时早——可米考伯太太却往往对我诉说起最伤心的知心话来。星期天早晨也是如此,当我把头天晚上买来的茶或咖啡,放进刮脸用的小杯子里冲水搅动一番,然后坐下来吃早饭时,米考伯太太又会对我诉说起来。有一次,这种星期六晚上的谈话刚开始,米考伯先生就泣不成声,可是到了快结束时,他竟又唱起“杰克爱的是他可爱的南”来。我曾见过他回家吃晚饭时,泪如泉涌,口口声声说,现在除了进监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可是到了上床睡觉时,他又计算起来,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这是他的一句口头禅),给房子装上凸肚窗得花多少钱。米考伯太太跟她丈夫完全一样。
我想,由于我们各自的处境,所以我跟这对夫妇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奇特而平等的友谊,虽然我们之间年龄差别大得可笑。
“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我不拿你当外人,所以不瞒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了。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儿外,“米考伯太太说,“食物间里真是连一点儿渣子都没有了。”
“哎呀!”我很关切地说。
我口袋里一个星期的工资还剩有两三先令,我赶紧掏了出来,真心实意地要求米考伯太太收下,就算是我借给她的。可是她吻了吻我,定要我把钱放回口袋,并说,这样的事她想也不能想。
我请她说出要我帮什么忙。
“我已经亲自拿出去一些银餐具了,”米考伯太太说,“悄悄拿了六只茶匙、两只盐匙和一对糖匙,分几次亲自送去当铺当了钱。米考伯容易动感情,他是决不肯去处理这些东西的。而我,已经去过很多次,所以,科波菲尔少爷,要是我可以请你……
此后,几乎每天早上,在我上货行以前,都要出去干一次同样的事。
最后,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晨,他被捕了,被关进塞德克的高等法院监狱。
我搬到了另外租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个新寓所就在监狱大墙外不远的地方,我为此感到很满意。在新住所的这段时间里,我依旧一直在货行里干着普通的活儿,心里仍和开始时一样,感到不应该这样落魄,受这样的屈辱。我通常在6点钟起床,在去监狱探视前的这段时间,我就在街上溜达。我最喜欢溜达的地方是伦敦桥。我习惯坐在石桥的某个凹处,看过往的人们,或者趴在桥栏上,看太阳照在水面泛出万点金光,照到伦敦大火纪念塔顶上的金色火焰上。我不知道,当年,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的人里,有多少人已经不在了!现在,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那一点点挨过来的痛苦岁月,我好像看到一个在我面前走着,让我同情的天真的孩子,他凭着那些奇特的经历和悲惨的事件,创造出了自己的世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