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节选)
[英]狄更斯
如今,我对世事已有足够了解,因而几乎对任何事物都不再引以为怪了。不过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轻易地遭人遗弃,即使是现在,也不免使我感到有点儿吃惊。好端端一个极有才华、观察力强、聪明热情、敏感机灵的孩子,突然身心两伤,可居然没有人出来为他说一句话,我觉得这实在是咄咄怪事。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我说一句话,于是在我十岁那年,我就成了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里的一名小童工了。
货行的房子又破又旧,涨潮时是一片水,退潮时是一片泥。它那些镶有护墙板的房间,我敢说,经过上百年的尘污烟熏,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它的地板和楼梯都已腐烂;地下室里,成群的灰色大老鼠东奔西窜,吱吱乱叫……我觉得,想成为一个有学问、有名望的人的希望,已在我胸中破灭了。过去所学的、所想的、所喜爱的,以及激发我想象力和上进心的一切,都将一天天地离我而去,永远不再回来了。凡此种种,全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绝非笔墨所能诉说。
经谋得斯通先生的安排,我成为了米考伯一家的房客。米考伯太太是个面目消瘦、憔悴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年轻了。
“眼下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几乎要把我们给压垮了,”米考伯太太说,“到底是否能渡过这些难关,我不知道。要是米考伯先生的债主们不肯给他宽限时间……”。
是因为我过早地自食其力,米考伯太太弄不清我的年龄呢,还是由于她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总得找个人谈谈,这一点我一直不太清楚。不过她一开头就对我这么说了,以后在我跟她相处的所有日子里,她一直就是如此。
可怜的米考伯太太!
我就在这座房子里,跟这家人一起,度过我的空闲时间。我整天都在货行里干活儿,从星期一早晨到星期六晚上,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任何劝告、建议、鼓励、安慰、帮助和支持。这一点,就像我渴望上天堂一样,脑子里记得一清二楚!
星期六的晚上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一方面是因为我回家时口袋里有六七个先令,一路上可以进那些店铺看看,琢磨琢磨这笔钱可以买些什么,这是件很适意的事;另一方面是那一天回家比平时早——可米考伯太太却往往对我诉说起最伤心的知心话来。星期天早晨也是如此,当我把头天晚上买来的茶或咖啡,放进刮脸用的小杯子里冲水搅动一番,然后坐下来吃早饭时,米考伯太太又会对我诉说起来。有一次,这种星期六晚上的谈话刚开始,米考伯先生就泣不成声,可是到了快结束时,他竟又唱起“杰克爱的是他可爱的南”来。我曾见过他回家吃晚饭时,泪如泉涌,口口声声说,现在除了进监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可是到了上床睡觉时,他又计算起来,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这是他的一句口头禅),给房子装上凸肚窗得花多少钱。米考伯太太跟她丈夫完全一样。
我想,由于我们各自的处境,所以我跟这对夫妇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奇特而平等的友谊,虽然我们之间年龄差别大得可笑。
“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我不拿你当外人,所以不瞒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了。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儿外,“米考伯太太说,“食物间里真是连一点儿渣子都没有了。”
“哎呀!”我很关切地说。
我口袋里一个星期的工资还剩有两三先令,我赶紧掏了出来,真心实意地要求米考伯太太收下,就算是我借给她的。可是她吻了吻我,定要我把钱放回口袋,并说,这样的事她想也不能想。
我请她说出要我帮什么忙。
“我已经亲自拿出去一些银餐具了,”米考伯太太说,“悄悄拿了六只茶匙、两只盐匙和一对糖匙,分几次亲自送去当铺当了钱。米考伯容易动感情,他是决不肯去处理这些东西的。而我,已经去过很多次,所以,科波菲尔少爷,要是我可以请你……
此后,几乎每天早上,在我上货行以前,都要出去干一次同样的事。
最后,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晨,他被捕了,被关进塞德克的高等法院监狱。
我搬到了另外租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个新寓所就在监狱大墙外不远的地方,我为此感到很满意。在新住所的这段时间里,我依旧一直在货行里干着普通的活儿,心里仍和开始时一样,感到不应该这样落魄,受这样的屈辱。我通常在6点钟起床,在去监狱探视前的这段时间,我就在街上溜达。我最喜欢溜达的地方是伦敦桥。我习惯坐在石桥的某个凹处,看过往的人们,或者趴在桥栏上,看太阳照在水面泛出万点金光,照到伦敦大火纪念塔顶上的金色火焰上。我不知道,当年,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的人里,有多少人已经不在了!现在,每当回忆起少年时代那一点点挨过来的痛苦岁月,我好像看到一个在我面前走着,让我同情的天真的孩子,他凭着那些奇特的经历和悲惨的事件,创造出了自己的世界。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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