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本为文学之双翼,两者相互砥砺又 ① 。但很长时间以来,文学评论似乎只会说“好话”了。这种所谓的“好话” , 就是那种“强将笑语供主人”式的言不由衷的“好话” , 或是那种“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式的人云亦云的“好话” , 或是那种“皇帝的新衣”式的自欺欺人的“好话”。
但假如文学作品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又何尝不可以 ② 、逢人说项呢?这种毫无保留的“叫好”,同样亦是“有力量”的评论,而且意义重大。《百合花》以残酷的战争显现灵妙之笔,讲究铺垫、留白、象征,风格迥异于当时流行的英雄书写,令人深受震撼。茅盾 ③ , 认为作品难得,为之撰写评论,通篇都是赞语。小说得以转载,赢得好评如潮,至今仍是 ④ 的经典佳作。设若当年没有茅盾的着意推举,《百合花》是很有可能沉寂于当时的文坛的。
联想意义也最易误用而生流敝。联想起于习惯,引诱性最大,一人走过,人人就都跟着走,越走就越平滑俗滥,没有一点① 的意味。字被人用得太滥,也是如此。从前做诗文的人都依靠《文料触机》《幼学琼林》《事类统编》之类书籍,要找辞藻典故,都到那里去乞灵。美人都是“柳腰桃面”,“王嫱、西施”,才子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谈风景必是“② ”,叙离别不离“柳岸灞桥”,做买卖都有“端木遗风”,到现在用铅字排版印刷还是“付梓”“刹青”。像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它们是从前人所谓“套语”,我们所谓“滥调”。一件事情发生时立即使你联想到一些套语滥调,而你也就安于套语滥调,毫不斟酌地使用它们,并且③ 。这就是近代文艺心理学家们所说的“套板反应”。一个人的心理习惯如果老是倾向“套板反应”,他就根本与文艺无缘。因为就作者说,“套板反应”和创造的动机是仇敌;就读者来说,它引不起新鲜而④ 的情趣。一个作者在用字用词上面离不掉“套板反应”,在运思布局上面,甚至于在整个人生态度方面也就难免如此。不过习惯力量的深广非我们意料所及。沿着习惯的去做,总比新创省力,人生来有惰性,常使我们不知不觉地一滑就滑到“套板反应”里去。你如果随便在报章杂志或尺椟宣言里面挑一段文章来分析,你就会发现那里面的思想情感和语言,大半都由“套板反应”起来的。
麦 子
何俊锋
①我的脑海不止一次地浮现出麦子的模样,尽管就是坐在钢筋与水泥构筑、蓝玻璃与铝合金镶嵌的现代气息浓厚的办公室里。当然,办公室没有布谷鸟催种催收的鸣叫,我笔下方格列阵的稿纸也长不出思想的麦子。于是,我就做梦,梦见我跟在母亲身后乐颠乐颠拾捡麦穗的童年。所有这些都只能在瞬间完成。办公室的人与烦俗的事务像麦子一样,一茬茬地等着我种我收,容不下我太多的怀想。
②然而,我还就是想家,想象自己就是农田里的一株麦子,植根于乡土的沃野,经历漫长冬季的涅槃,用我的成熟与丰腴绘就一幅壮烈的图腾,倒伏在农人的怀里,芳香在岁月的流痕里,沸腾在乡村的月月年年里。
③麦子,这灿烂而实在的花朵,开在千万里田畴之上,开在世代农业的中心。它就是农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圣洁的崇拜,与水稻、大豆、玉米一起,构成了亘古至今的农业文明。饥饿年代,麦子就是我心中最美好的事物;温饱时期,麦子就是家人脸上的骄傲;小康盛世,麦子就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父亲与麦子的颜色就是我生命的原色,我就是一株粘着故乡泥土长在城市的麦子,绵绵的根系永远扎在故乡的心里。
④麦子,原本就是一粒草籽,经过神农始祖的精心打磨,浸润了无尽的阳光、空气与水分,成为世间温暖无比的粮仓。麦子流入人间饥饿的口袋,变成满腹沉甸甸的能量。这些能量又最终回到土地,抽出满地金黄灿烂的麦浪,数千年舒展着农人的目光。
⑤麦子浅褐色的皮肤,就是千百年来土地的颜色,就是一种内聚敛收的颜色,虽不金黄高贵,但绝不惨淡平庸;它中间深深的沟纹,就是千万条大河流淌的印痕,就是无数木犁犁出的简洁线条,就是从神农氏开始的东方农人脊梁的缩影;麦子饱满的身体,装载着血汗与岁月所留驻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向世人输送着养分与热爱。
⑥您椭圆的、长吊式的造型,多像伏在炎热的土地上光臂劳作的农人,有时风雨不调,显得不够圆满,但您从不萎缩。您没有拥有高度,却占据了深沉;您没有张扬的个性,却有积淀的深刻。平凡就是您的外表,深邃就是您的内心。默默地生长在民间,虽没有理想主义的花朵,却有现实主义的麦穗,一如朴实无华的农人,好似她们磨难与意志并行的精神、信念与实实在在的思想。
⑦您长在历史与时间的土地上,长在农人的心里,饱含着坚韧、向上、不屈的民族精神。面对时间的衰老,您直直走进现代人亮亮的碗中,打磨着现代人时时冒出的浮躁。
⑧我朝麦子走去,一直走进麦子的深处,与麦子对视,一如瞧见我年迈的父亲。父亲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懂得麦子可以吃饱肚子与让人活着。父亲的双手满就是老茧,粗糙得无法瞧清掌纹。经父亲抚摸过的麦粒,却就是那么新鲜动人。我走近父亲,我说不清,父亲弯腰时,就是以怎样一种姿势,面对着苍茫的麦子。
⑨入夏,鸣叫的布谷又一次催促麦秆爬上五月的高度。农人的一滴汗水,压弯了所有成熟的庄稼,成群结队的麦子,又一次占领了我的田野,而我的牵挂与乡思,被一种无法比拟的心潮,冲击到了收割的前线。每到这个季节,我都会听到父亲磨镰刀的霍霍声,而我年迈的母亲,此刻就像盼望久别的孩子,为充满希望的麦粒,准备灯火,清扫粮仓。我不知道,麦子丧失生命的成熟,就是因为阳光的恶毒还就是恩典。我明白,沉甸甸的季节,被镰刀割倒,不过就是麦子生命的又一次递进。
⑩当一头高大的秦川牛,在六月的麦茬地上拉动木犁,身后的农事,又卷土重来。
(选自2009年《中华散文》)
①办公室没有布谷鸟催种催收的鸣叫,我笔下方格列阵的稿纸也长不出思想的麦子。
②您直直走进现代人亮亮的碗中,打磨着现代人时时冒出的浮躁。
风景谈
茅盾
①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星星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
②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片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的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这样的感想: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③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气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扑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漆漆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④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人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晖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充溢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⑤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浅的河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⑥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心生活极其充实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⑦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⑧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相册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披衣出去,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为他们两个。
⑨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1940年12月,于重庆枣子岚垭
(有删改)
①→②→延河夕照→③。
风景谈(节选)
茅盾
①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哄哄地作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送入耳鼓,丁当,丁当,……最后,当驼队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你心里会涌上这样的感想: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
②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幅画面,就在“黄土高原”!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山顶的谷子丛密挺立,宛如人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他们姗姗而下。在蓝天,黑山,银色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人,他们那粗气的短歌,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扑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歌声缭绕不散。
③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热气,河水汤汤,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冲走。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来,他们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拉提琴的,这是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在山坡下,他们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这样一个背山面水的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④如果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几尺断碑,一截旧阶石,又是难得的几案;大小石块作成的凳子,也是奢侈品——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在泥地上,石家具上,落下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在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添上了茶社,便有了这个“风景"。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看成“风景”,或者会贻笑大方。
⑤那么,现在请你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你看,那边有几位,围着一个石桌子,随身带来几本书;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温雅地坐着;还有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在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只为消除工作后的疲劳随便谈谈天的人,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⑥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自然界的景色。
⑦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这让我忽然想起了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东方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我看得呆了。
⑧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