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
王溱
1
毫无预警,我就这样遇见了你。
这是个不冷不热的午后,乌云和太阳较着劲,我在时湿时干的路上奔走,留下若有若无的脚印。我发鬓滴下或雨或汗的液体,脸蛋不知是因为太晒还是走了很长的路而发红。我脑子里有两团不明的物体在打架,在它们分出胜负之前我只能不停让两条腿机械地走着。
然后,你来了。圖脸,塌鼻,右眉心有颗痣,可不就是你么。
你犹豫着靠近我,怯怯地问,买朵花吧?
你怀里搂着一捆花,应该是非洲菊,鲜艳夺目,跟你洗旧的衣裙格格不入。
我问,勤工俭学?
你害羞地点点头,是的,我要存钱买诗集。
你喜欢读诗?我问。
我也写诗,你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出诗集。
2
我眼眶一热,把整捆花都买了。就这样我捧着一捆非洲菊走在路上,抬头看看,好像太阳就要打胜仗。路边有小女孩在低声哭泣,我抽出-枝花,送给她。 小女孩接过花时,眼睛瞪得很大,以至右眉心的痣高高扬起。我仔细端详着小女孩的容貌,吓了一跳,这不也是你吗?只是年纪小些。
我问你,你为什么哭?
你哭着说,我写了一首诗,他们都笑我。
你写了什么诗呢?
你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只有两行字:我把梦系在风筝上,高高低低,不看风向。
明明写得很好啊,我说。
真的?你问。
真的!我说,你的诗,就跟这些非洲菊一样美。
你破涕为笑,把那朵非洲菊紧紧贴在脸上。
告别了小女孩,我拐进了一个胡同,很自然就走进一栋红砖外墙的房子,好像是回自己家一样,我熟练地扭开门把手,换拖鞋,走进客厅,然后一我又看见了你。
3
你穿着袖口绣着花的真丝衣服,并不立体的脸呈现一种很舒服的曲线,你优雅地侍弄着书桌上一盆昂贵的兰花。旁边的书架,摆满了你的诗集,还有你亲自绣的真丝十字绣。我怜惜地抚摸着它们,仿佛它们也是我的。你看见我,眉间的痣一挑,问,来了?我点点头,嗯,来了。我默默地把花插进一个漂亮的瓷瓶里, 你看了一眼,笑了。我知道你喜欢非洲菊,它们贱生贱长,却长成高贵的模样。就这样,没有多余的话,我们的默契在空气里流淌。
可是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一个穿着黑色正装裙的女人,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进来了。女人的圓脸上挂着女强人的标签,以至我觉得女人眉心的痣都要比别人突出些。
是的,又一个你来了,我并没有太惊讶,今天已经遇到那么多个你了,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手里拿着一本诗集,翻开,指着其中一首诗说,这首我没读懂。
我敷衍道,读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没理我,只顾自己喃喃地说着,我能把复杂的经济形势变成一份清晰的PPT,我能让最难搞的客户服服帖帖,我甚至能让一个濒临倒闭的公司起死回生,为什么我就是读不懂一首诗呢?
我凑过去看你指着的那一页,标题是一诗和面包。 我脸红了,这么高深的辩证关系,我也读不懂,我随便敷衍了你几句,从花瓶中抽出一枝非洲菊递给你,在你诧异的瞬间,我趁机溜出了红屋子。
4
我拐出胡同,上了天桥,你看,你就盘腿坐在天桥上。你的样子不算退遢,领口的扣子好好地扣着一颗不少。没错,是你,你的样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只是你怎么那么老了呢?你拿着一本旧诗集(当然是旧的,即便新的拿在你手上也像是旧的),半眯着眼,手臂伸到了最长,你读得非常费劲,表情却非常满足。我想,你需要一副眼镜,可我上哪儿给你找眼镜呢?我只好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放进你前面的不锈钢盆里,一大叠纸钞瞬间覆盖里面孤零零的几个硬币。我不敢看你是什么表情,飞奔跑下了天桥。
一路小跑回家,我气喘吁吁,脑子里那两团不明物体还没打完架,搅得我心烦意乱。我冲进浴室,捧起水打在我的圈脸上,看着水滴从塌鼻渠边婉埏而过,看着湿漉漉的眉毛黏在那颗痣上,我头痛欲裂,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播出各种片段:小时候当我在街边哭泣的时候,有人送给我一朵美丽的非洲菊:大学时为了买书而鼓起勇气卖花,有好心人把整捆都买走;然后镜头开始胡乱切换,时而是优雅的作家,时而是闷闷不乐的女强人,忽然又出现读诗集的老乞丐……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