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到的散文多数充满回忆的味道。一次旅行、一场际遇、一位亲人、一只宠物……写作者回到书桌在回想之中开始写作。当然有着具体的情节、场景和片段,但写作者的视角,往往是从终点望向来路;读者清楚或隐约地知道,一切,属于过去完成时态。
我想特别强调这个词:时态。
我们假设,事件发生的完整顺序是从1排列到10。小说从中间起笔很常见,甚至只有345的部分,前史和尾声都隐藏在露出的冰山之下;顺序的颠倒、错位与叠加,也是常用手段。小说的情节不断走动,我们仿佛听到金属指针每分每秒制造的尾音,悬念和陡峭的转折随时随地酝酿其中。
散文通常如何处理时序呢?是站在终点位置平行回望,从1到10按部就班地重述,无论1和10之间相距多远,我们总是忙于在事件结束之后,开始“事后诸葛亮”地讲道理。当小说的时态进行自如变换的时候,作家需要跃起,跳离原地,这时出现了平面之上的点,使叙述多维和立体。许多散文写作者相对懒惰,缺乏弹跳的运动能力,作品平铺直叙,相当于扁平的二维世界。一切,只是为一锤定音的“道理”做铺垫,所以对从1到10的整个过程,往往进行潦草而剧烈的概括,就像压缩饼干一样,只剩干燥、单调和基础的维生热量,却丧失了新鲜的水分和味道。这样的散文写作,形同制作标本。
正在进行时的好处是什么?把读者凌空抓起来,直接扔进叙述的情境中。即使是回忆体小说,也强调情节和细节带来的效果逼真的还原体验。小说家要带领读者在丰富、复杂、紧张、多变的仿真景况中做出临场反应。而这种技术手段,似乎被散文所遗忘。也许散文更多跟个人经验相关,经验都是过去的,而我们又急于把经验中的“道”提炼出来。
所谓进行时态的散文写作,不仅是一种手段,更重要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当读者迷惑:现在有些散文为什么写得像小说?是对小说的借鉴吗?我认为不是。问题的核心在于进行时态的介入。随着散文表述时态的变化,散文的场景、结构、节奏都会发生相应的改变。
散文以正在进行时态来构思和描写,就不像过去那么四平八稳,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陡峭的翻转。少了定数,多了变数;不是直接揭翻底牌,而是悬念埋伏;更注重过程和细节,而非概括性的总结。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像数学一样有着公式和标准答案,而是具有难以概括的美妙的可能性;即使答案偶尔是唯一的,过程也依然能有多种、多重、多变的解决方案。
我们都知道散文上手不难,写好并不容易。散文的耗材严重。人生的经历密如丛林,开始做家具,很快只能做筷子,后来就只够做牙签的,最后干脆没柴烧了。假设我们改变散文的构思和表达方式,就能够更“环保”地使用材料。进行时态式写作,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部分缓解散文的资源性匮乏。
就像散文长度的变化不仅是字数叠加,而且带来了重要的结构之变一样。我认为时态之变,也会为散文读者带来更为生动而复杂的审美体验。以正在进行时态写作!对于写作者来说,散文不仅有终点的视角,也有途中的视角;对于读者而言,散文时态的改变,使他们的角色从旁观到参与,从被告诫到共分享。
散文要表现“此时此刻”,这使我们不会忽略沿途的风景;“现在”,连接过去的屐痕,也指向未来的光亮。
(周晓枫《散文的时态》,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