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河边上
茹志鹃
这是一九四七年的夏天。
澄河急流滚滚。没有桥,也没有渡船,浑浊的河水在翻滚,打着漩涡。上游淌下来的许多枯枝、碎木板,在那些漩涡边转了一下,就不见了。河水在猛涨,已涨到河滩边一排柳树的半腰了。
这条黑水滚滚的澄河,横在面前,一个人都没渡过去。背后传来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阵近似一阵。会议决定,由两个同志出去寻找当地老乡,了解一下哪里有浅滩。警卫连副连长周玉兆带了小余,向离河较近的一个村子走去。
月亮从云里探出头来,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柔和。他们看见不远的田野中央,孤零零地有一所看青人的矮草房。
“老大爷,我们……”
老人向他们打量了一下,“你们要过河是不是?”
周玉兆点点头,老人沉吟了一会,便说:“不管河水再大,一定叫你们今晚过河。”
屋外场地上,一片银白的月色,老人正坐在一堆湿漉漉的门板上沉思,两条长眉一动不动,脸色十分严峻。
周玉兆没有进屋来,他在门口坐下,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猎户星已落到半空,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就亮了。
“时间不多了,天亮以前,我们就过河,不然就得向后转。”周玉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小余说道:“小余,我们要是留在这里打游击,你怕不怕?”
“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小余坚定地回答着。
青蛙在呱呱地叫着,四周是绿油油的一片。一切都是这么宁静、美好,但是明天……远处的机枪声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明天这时候,敌人会站在这里。”周玉兆目光深邃的望向夜空,说道,“小余,应该说,和老百姓在一起,我们什么也不怕。”
忽然河堤那边又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周玉兆凝神听了会,便和小余加快脚步向河边走去。一会儿,他们望见那位老人站在河堤上,高高地举起锄头,在地上掘着什么东西,周玉兆走近一看,见堤上堆了一堆土,一条刚掘出来的小沟,已从堤的里边快通到河边。周玉兆愣了一愣,猛然明白过来,就快步抢过去夺下锄头,喘吁吁地说道:“大爷,你……”
老人一见他,也不奇怪,平静地说道:“你来得正好,快回去。叫同志们来,准备过河。”“大爷,我们就是死,也不能祸害老百姓的田地和庄稼。”周玉兆激动得浑身打战。
老人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缓和地解释道:“澄河不太深,主要是下暴雨水来得太急,开一点口子,水一有了出处,流头就缓了,人在河里蹚水走也能过去了。”
“不行。”周玉兆不等他说完,就坚决地说道,口气很硬,毫无商量的余地,而且把锄头又夺过来,把土推进沟里。老人一看他动手填沟,便暴跳起来,大声吼道:“给我放手。”周玉兆一听,便回身抱住了老人,含泪说道:“大爷,我们是人民的部队……”老人不等他说完,一挥手说道:“小同志,你知道‘指望’吗?一个人过日子,要是没个指望,那是活不下去的,活着也没有趣。”
澄河,在老人脚下奔流,打着漩涡,冲击着河滩,不驯服地喧哗着。
周玉兆忽然透过了明天,清楚地看到了后天,以及后天以后的将来。他激动地对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对着澄河,对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暗暗地宣誓: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要向前,就要和部队一起打回来。他站起身,拿起锄头,更用力地去填那条沟。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沟填得结结实实。
老人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来夺锄头了。他皱起眉,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说道:“好吧!我去看一看。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顶多两顿饭的工夫就回来。”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度沉寂的枪声,又响了起来,而且很近很激烈。
两顿饭的工夫,老人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后面还跟来了两个中年老乡,每人肩上都扛了五六根扁担。显然,老人已和他们谈过情况,并且已商量了过河的办法了。
东方蒙蒙发白,天快亮了。老人和那两位老乡也把扁担绑扎好了。他们把扁担扎成两个棋盘式的空心筏子,两个老乡一人扛着一只走到水边。周玉兆把同志们分成两批,把会水的搭开,就团团地抓住筏子四边,准备下水了。
老人送到水边,他嘴唇动了一阵,一会儿,决断地说道:“同志们一路平安,我老了不能送同志过河去。记住我们的澄河。”说完,笑了笑,他还想说什么,但只举了举手,终究没有说。
澄河在奔腾,它带着人民的希望,战士的誓言,流到遥远的地方,然后深深地渗透在土地里。
小队渐走渐远了,他们带着一个不可摧毁的信念走远了。河边仍然站着那个人影,佝偻了身子,一动不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