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雪野
【美】杰克·伦敦
梅森只是一个劲儿在队伍前面辛苦赶路。在荫蔽的坡底下,有一片密林,他们的路正从这里穿过。离开这条路大约五十多英尺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已经在那儿屹立了好几百年;而且几百年前,命里注定要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也许,这个下场同时也是梅森早就命中注定的。
他弯下腰系鹿皮靴上松开了的带子。一辆辆雪橇都停了下来,狗全卧在雪里,一声不响。周围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丝风吹动这片结满白霜的树林;林外的严寒和沉寂,冻结了大自然的心脏,敲击着它的颤抖着的嘴唇。只听见空中又一声微微的叹息——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听到这个声音,这不过是一种感觉,好像在静止的空间里即将出现什么行动的预兆。接着,那棵大树,在长久的岁月和积雪的重压之下,演出了生命悲剧中的最后一场戏。梅森听见了大树快倒下来的折裂声,正打算跳开,不料他还没有完全站直,树干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肩膀。
突然的危险,迅速的死亡——马尔穆特·基德已经见得太多了!松树的针叶还在抖动,他就发出命令,投入行动中。那个印第安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无益地高声啼哭。她一听到基德的命令,立刻把全身压在一根仓促做成的杠杆一端,来减轻树的压力,一面注意听她丈夫的呻吟,马尔穆特·基德于是用斧头砍树。最后,基德总算把这个不久以前还是个人的可怜东西,放在雪里了。
第二天早晨,受伤的人清醒过来了,马尔穆特·基德俯身过去,倾听着他那悄悄的细语。
“你还记得我们在塔纳纳见面的情形吗?你还记得那一回,她冒着像冰雹一样打在水面上的枪林弹雨,穿过麋鹿角急流,把你同我从岩石上拉下来的情形吗?——”
“你还记得当初在努克路凯脱挨饿的事吗?——”
“基德,我算是完啦,最多也拖不了两三天啦。你一定得继续往前走!你必须继续往前走!记着,这是我的老婆,我的孩子——唉,天啊!我只希望他是个男孩子!你不能再守在我旁边了——我是个快死的人,我请求你,赶紧上路吧。”
“让我等三天吧,”马尔穆特·基德恳求着,“你也许会好起来,可能会出现想不到的事。”
“不行。”
“只等三天。”
“你必须赶紧走。”
“两天。”
“基德,你别再说了。”
“那么一天。”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你……”
“只等一天。靠着这些干粮,我们会对付过去的,说不定我还会打到一只麋鹿哩。”
“不行……好吧,就是一天,一分钟也不能超过。还有,基德,别……别让我孤零零地在这儿等死。只要一枪,扣一下扳机就行。你懂得的。”
……
马尔穆特·基德穿上皮外套,套上雪鞋,把来复枪夹在腋下,让那个女人去轻轻哭她的男人,就走到树林里去了,在北极一带的这种不幸的事,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是从未没有面对这样的难题。说得抽象一点,这只是一个很清楚的选择题——三条可能活下去的生命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可是现在,他拿不定主意了。五年来,他们肩并肩,在河上,路上,帐幕里,矿山里,一块儿面对着旷野、洪水同饥荒所造成的死亡的威胁,结成了患难之交。可是现在,这种友谊要由他亲手割断了。
虽然他只祈求找到一只麋鹿,只要一只就够了,可是,所有的野兽似乎都离开了这一带。到了天黑的时候,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男人,只好两手空空,心情沉重地朝帐幕慢慢走去。可是,狗的狂吠和露丝的尖厉喊叫使他加快了脚步。
他一冲进宿营地就看见露丝正在一群狂吠的狗当中抡舞着斧头。那群狗破坏了主人们的铁的纪律,正在一拥而上地抢夺干粮。他立刻提着步枪,参加了这场战斗。于是,这出自然淘汰的老戏,就像在原始时代那样残酷地演起来了。人和兽,为了争夺主权,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决战。接着,那群打败了的狗就爬到火堆旁边,舐着自己的伤口。不时地对着星星,哀号着诉说它们的苦难。
早晨又出了新的乱子。那群狗互相撕咬起来。爸爸一级的老狗卡门,已经给众狗扑倒了。用鞭子抽它们,它们也不理。尽管它们给打得畏畏缩缩地惨叫,它们还是要把那条狗的骨头、皮、毛和一切都吃得干干净净才肯散开。
基德利用附近的松树,很快地干着活。露丝瞧着他搭棚,这是猎人有时为储存兽肉,免得让狼和狗吃掉而搭的那种棚子。他先后把两株小松树的树梢面对面地弯下来,差不多碰到地面,再用鹿皮带把它们捆紧。然后,他把梅森身上的皮褥子裹好捆紧,把绳子的两头捆在弯倒的松树上。这样,只要用猎刀砍一下,就会让松树松开,把他的身体弹到半空中去。
露丝顺从地接受了她丈夫的遗嘱。她痛哭了一场,吻别了她的丈夫,基德领着她走到第一乘雪橇跟前,帮她套上雪鞋。她盲目地,本能地握着雪橇舵杆和狗鞭,吆喝一声,就赶狗上路了。于是基德回到已经昏迷过去的梅森身边,蹲在火堆旁边,等待着,祷告着,希望他的伙伴早点断气。
一个人独自待在寂静的雪野里,怀着痛苦的心事,可不是件好受的事。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可是梅森仍旧没有死。到了正午,太阳在南方地平线下,连边也不露,只把一片火红的光照在天空里,表示了一下意思,就很快地收敛了。马尔穆特·基德惊醒了,拖着脚步走到他的伙伴旁边。他向周围扫了一眼,寂静的雪野好像在嘲笑他,他不禁毛发悚然。尖厉的枪声一响,梅森就给弹到他的空中坟墓里去了;随后马尔穆特·基德鞭打得那些狗疯狂地奔腾起来,在雪野上飞驰而去。
(节选自《杰克·伦敦小说集》)
这只是一个很清楚的选择题——三条可能活下去的生命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