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左尹项伯者, 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 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 曰:“为之奈何? ”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曰:“鲰生说我曰: ‘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 ”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请往谓项伯, 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 “秦时与臣游 , 项伯杀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 “孰与君少长? ” 良曰: “长于臣。 ”沛公曰:“君为我呼入, 吾得兄事之。”张良出, 要项伯。项伯即入见 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 约为婚姻, 曰: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 籍吏民, 封府库,而 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 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 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 “诺。 ”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 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节选自《鸿门宴》 )
(二)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 拔剑而起, 挺身而斗, 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 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① 受书于圯上之老人② 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 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 而世不察, 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 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 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 不可胜数。子房 不忍忿忿之心, 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 其间不能容发, 盖亦已危矣。 子房以盖世之才, 不为伊尹、太公之谋, 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 以侥幸于 不死, 此固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 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 “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 “其君能下人, 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 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 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 之刚也。夫老人者, 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 而命以仆妾之役, 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 而项籍之所以败者, 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 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 犹有刚强不忍之气, 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选自《唐宋八大家文选 ·留侯论》, 有删改)
【注释】①留侯: 张良, 字子房, 辅佐刘邦平定天下,被封为留侯。②圯上之老人: 张良 在桥上遇一老人,老人故意将鞋落到桥下,命他拾起并替自己穿鞋,反复考验他。
①所以遣将守关者, 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②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