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文人画是具有“文人气”的画,它具有人文价值的追求,不是涂抹形象的工具。中国传统顶尖大师的文人画,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表现的纯粹美,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宁静高贵的希腊雕塑、深沉阔大的欧洲古典音乐才能与之相比。推动传统文人画发展的根本因素,在于“真”:一种是外在形象的真实,一种是生命的真实。画家将笔墨、丘壑、气象三者融为一体,使之呈现出一种超越形式的思考,变形似的追求。
画作是重视性灵传达的文人画家间“交谈”的“语言”。这套语言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题材语言,一山一水就是他们的语言,莽莽的历史中蕴藏着的无限的人和事也成为他们的语言;二是笔墨的程式化,如董源模式,是一套裹孕着披麻皴、江南山水特征、空灵的世界等内容的传统模式,米家山水又是以水晕墨染、体现空蒙迷离视觉效果的一套模式;三是境界的程式化,如画境的荒寒,自北宋以来便成为文人画着力表现的气韵特点,云林的寂寞,也成为明清画人效仿的程式。
文人画不是对“目”而是对“心”的,也就是说,它不是画给你看的,而是让你融入其中而获得生命的感悟。视觉性使人容易停留在具体的图像世界里,这与文人画所主张的境界创造、生命呈现的观点不合;视觉性的空间容易启发人由具体的事象引起想象活动,使人受到情理世界的裹挟,这也与文人画追求的超越境界不合。文人画致力于创造一种“生命空间”,“生命空间”是一种绝对空间形式,“惟恐有画,是谓能画”就是对空间性的超越。物理学上也有“绝对空间”的概念,但“绝对空间”仍然是一种具体空间形式,只不过是一种永恒存在、处处均匀、永不移动的空间。文人画的根本旨归在于脱略具体空间,反映内在生命的逻辑。
为了追求永恒的真实,对时间性的超越是其必然路径。非时间性,并不代表对历史的忽略,正相反,文人画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一种超越历史表象的深沉历史感受。文人画从总体气质上可以说是“怀古一何深”。文人画推重的“无画史纵横气息”,就是强调绘画的根本在于创造,而不在于记录。文人画家要到历史表象的背后去发现真实,发现真正的“历史”——一种深沉的“历史感”。
总之,文人画是一种超越形式的绘画,画家通过程式化、非视觉性、非时间性等文法显现出其生命真实的人文价值。有些作品即使不再存世,所包含的创作者和接受者的生命省思依然可以给人以生命启发。
(摘编自朱良志《传统文人画的人文价值》)
材料二:
宋画无论内容或形式,都大大丰富了中华民族的美学传统。诗意追求和细节真实的同时并举,与诗文发展趋势相同,日益成为整个中国艺术的基本美学准则。元画却与宋画有极大不同,最明显的是社会急剧变化带来的审美趣味的变异。蒙古族进据中原,一部分士人放弃“学优则仕”的传统道路,把时间、精力和情感寄托在文学艺术上,山水画也成为这种寄托的领域之一。随着赵宋王朝的覆灭,山水画的领导权终于落到在野士大夫手中,自此“文人画”正式确立。
所谓“文人画”,当然有其基本特征。首先是文学趣味的异常突出,可说是形似与神似、写实与诗意的融合统一。但形与神、写实与诗意这对矛盾的继续发展,在元代这种社会氛围和文人心理的条件下,便使后者绝对性压倒前者而直接表露,走到与北宋恰好相反的境地:形似与写实迅速被放在次要地位,更强调主观的意兴心绪。中国绘画中一贯讲求的“气韵生动”的美学基本原则,到这里不再放在客观对象上,而完全是放在主观意兴上。
对笔墨的突出强调,是中国绘画艺术又一次创造性的发展。在文人画家看来,绘画的美不仅在于描绘自然,更在于描画的线条、色彩,亦即笔墨。笔墨不仅是形式美、结构美,而且在这形式结构中传达出人的种种主观精神境界和兴味。任何逼真的摄影之所以不能替代绘画,其实正在于后者有笔墨本身的审美意义在。它不是自然界所具有,而是经由人们长期提炼、概括、创造出来的美。赵孟頫说:“石如飞白木如籀[注] , 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画师、书家兼诗人,一身三任焉,自兹成为对中国山水画的一种基本要求和理想。
从元画开始的另一中国画的独有现象是画上题字作诗,以诗文来直接配合画面,相互补充和结合,这是唐宋都没有的。唐人题款常藏于石隙树根处,宋人开始写一线细楷,但决不使之过分侵占画面,影响对画面的欣赏。元人则大不同,画面上的题诗写字有时多达百字十数行,占据了很大画面,画家有意识地使它成为整个构图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方面既是使书、画两者以同样的线条美来彼此配合呼应,另一方面又是通过文字所明确表述的含义来加重画面的文学趣味和诗情画意。因之“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
与此同时,水墨画也就从此压倒青绿山水,居于画坛统治地位。虽然早有人说,“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粹,是故运墨而五色俱,谓之得意”(《历代名画记》),但真正实现这一理想的是讲求笔墨趣味的元画。正因为通过线的飞沉涩放,墨的枯湿浓淡,点的稠稀纵横,皴的披麻斧劈,就足以描绘对象,托出气氛,
表述心意,传达兴味观念,从而也就不需要也不必去考虑如何真实于自然景物本身的色彩的涂绘和线形的勾勒了。
既然重点已不在客观对象的忠实再现,而在精炼深永的笔墨意趣,画面也就不必去追求自然景物的多样或精巧,而只在如何通过某些自然景物以笔墨趣味来传达出艺术家主观的心绪观念就够了。画面景物可以非常平凡简单,但意兴情趣却很浓厚。
(摘编自李泽厚《美的历程》)
《渔庄秋霁图》倪瓒
[注]籀(zhòu),大篆的一种,和“飞白”“八法”同为书法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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