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庙
杨绛
那年秋天, 我家从北京迁居无锡,租居沙巷。我就在沙巷口的大王庙小学上学。大王庙小学就称大王庙,原先是不知什么大王的庙,改成一间大课堂。
老师是孙先生,剃一个光葫芦瓢似的头,学生背后称他“孙光头”。他拿着一条藤教鞭,动不动就打学生,最爱打脑袋。
我是新学生,不懂规矩,行事往往别扭可笑。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贼”,我拈阄儿拈得“贼”,拔脚就跑。女伴以为我疯了,拉住我问我干什么。我急得说:“我是贼呀!”
“嗨,快别响啊!是贼,怎么嚷出来呢!”
我这个笨“贼”急得直要挣脱身。我说:“我是贼呀!得逃啊!”
她们只好耐心教我:“是贼,就悄悄儿坐着,别让人看出来。”
又有人说:“你要给人捉出来,就得挨打了。”
我告诉她们:“贼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给捉住。”
她们说:“女孩子家不兴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
大庙东院是“女生间”,里面有个马桶。女生在里面踢毽子。可是我只会跳绳、拍皮球,不会踢毽子,也不喜欢闷在又狭又小的“女生间”里玩。
不知谁画了一幅“孙光头”的像,贴在“女生间”的墙上,大家都对那幅画像拜拜。我以为是讨好孙先生呢。可是她们说,为的是要“钝”死他。我不懂什么叫“钝”。经她们七张八嘴地解释,又打比方,我渐渐明白“钝”就是叫一个人倒霉,可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拜他的画像就能叫他倒霉,甚至能“拜死他”。这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多年后我读了些古书,才知道“钝”就是遭难当灾的意思。
女生间朝西。下午,院子里大槐树的影子隔窗映在东墙上,印成活动的淡黑影。女生说是鬼,都躲出去。我说是树影,她们不信。我要证明那是树影不是鬼,故意用脚去踢。她们吓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远着我。我一人没趣,也无法争辩。那年我虚岁九岁。我有一两个十岁左右的朋友,并不很要好。和我同座的是班上最大的女生,十五岁。她是女生的头儿。女生中间出了什么纠纷,如吵架之类,都听她说了算。小女孩子都送她东西,讨她的好。一次,有个女孩子送她两只刚出炉的烤白薯。正打上课铃,她已来不及吃。我和她的课桌在末排,离老师最远。我看见她用怪脏的手绢儿包着热白薯,缩一缩鼻涕,假装抹鼻子,就咬一口白薯。我替她捏着一把汗直看她吃完。如果“孙光头”看见,准用教鞭打她脑袋。
在大王庙读什么书,我全忘了,只记得国文教科书上有一课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孙光头”把“子曰”解作“儿子说”。念国文得朗声唱诵,称为“啦”(上声) 。我觉得发出这种怪声挺难为情的。
每天上课之前,全体男女学生排队到大院西侧的菜园里去做体操。一个最大的男生站在前面喊口令,喊的不知什么话,弯着舌头,每个字都带个“儿”。后来我由“七儿”“八儿”悟出他喊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弯舌头又带个“儿”,算是官话或国语的。有一节体操是揉肚子,九岁、十岁以上的女生都含羞地笑,停手不做。我傻里傻气照做,她们都笑我。
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却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