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的诗旅途随笔之一
巴金
为了去看一个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宁铁路上的旅客。三个朋友伴着我从会域到公益,我们在火车里大概坐了三个钟头。时间很长,天气很热,但是我并不觉得寂寞。
南国的风物含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显出一种梦景般的美丽:那样茂盛的绿树,那一样明亮的红土,那一块一块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还有明镜似的河水,高耸的碉楼,南国的乡村,虽然这里面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在表面上它们究竟是很平静,很美丽的!
到了潭江,火车停住了。车轮没有动,而外面的景物却开始在慢慢地移动。这不是什么奇迹。这是新宁铁路中的一段最美丽的工程。这里没有桥,火车驶上了渡江的轮船,就停留在那上面,让轮船载着它慢慢地渡过江去。
我下了车,把脚踏在坚实的铁板上。船身并不小,甲板上铺着铁轨,火车就躺在那上面喘气,左边有卖饮食的货摊,许多人国在那里谈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过火车头面前,到了右边。船上有不少工人,朋友告诉我在这船上做工的人数目在一百以上。我似乎没有看见这许多。有些工人在抬铁链,有几个工人在管机械。在每一副机械的旁边至少站得有一个穿香云纱杉裤的工人。他们管理机械,指挥轮船向前进。
看着这些站在机械旁边的工人的昂头自如的神情。我不禁从心底生出了感动。
四周是平静的白水,远处有树有屋。江面很宽。在这样的背景里显出了管理机械的工人的雄姿。机城有规律地响着,火车爬在那里像一条被人制服了的猛蛇。
我看着这一切,在我的心里开始发生了对于这些工人的美幕。我感到了一种诗情。我仿佛读了一首真的诗。于是一种喜悦的、差不多使得我的心战抖的感情抓住了我。这机械的诗的动人的力量,比任何诗人的作品都要大得多。
一般人以为只有“月夜”“花朝”“青山”“绿水”“爱情”一类的东西才是诗的材料,把诗人当作很rsentimental(感伤的、多愁善感的)的人。其实他们完全不懂得诗。诗应该给人以创造的喜悦,诗应该散布生命。
我不是诗人,但我却相信真正的诗人一定认识机械的力量,机械工作的灵妙,机械运动的优雅,机械制造的完备。机械是创造的,生产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机械的诗才能够给人以一种创造的喜悦。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机械、指挥轮船、把千百个人、把许多辆列车载过潭江的工人,当他们站在铁板上面,机械旁边,一面管理机械,一面望那白茫茫的江面,看见轮船慢慢地逼近岸边的时候,他们心里的感觉,如果有人能够真实地写出来,一定是一首好诗。
我在上海常常看见一些大厦的建筑。打桩的时候,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看。那有力的机械从高处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桩打进土地里面去,一下,一下,声音和动作都是有规律的。它们继续下去,很快地就把木桩完全打进去了。四周的旁观者的脸上都浮出了惊奇的微笑。土地是平的,木头完全埋在地底下了。这似乎是不可信的奇迹。机械完成了奇迹,给了每个人以一种喜悦。这种喜悦的感情,也就是诗的感情。我每次看见工人建筑房屋,就仿佛读一首好诗。
一九三三,六月十日在广州
(有删改)
给儿子
陈 村
你总会长大的,儿子,你总会进入大学,把童年撇得远远的。你会和时髦青年一样,热衷于旅游。等到暑假,你的第一个暑假,儿子,你就去买票。
火车430公里,一直坐到芜湖。你背着包爬上江堤,看看长江。再没有比长江更亲切的河了。它宽,它长,它黄得恰如其分,不失尊严地走向东海。
你走下江堤,花一毛钱去打票,坐上渡船。船上无疑会有许多人。他们挑着担子,扛着被子,或许还有板车。他们说话的声音很高,看人从来都是正视。也许会有人和你搭话,你就老老实实说话。他们没有坏意。
你从跳板走上岸,顺着被鞋底和脚板踩硬踩白的大路,走半个小时。你能看到村子了。狗总是最先跳出来的。你可以在任何一家的门口坐下,要口水喝。主人总是热情的,而狗却时刻警惕着。也许会引来它的朋友们,纷纷表示出对你的兴趣。你要沉住气。
你谢过主人,再别理狗的讹诈,去河边寻找滩船。如果你运气好,船上只有一两个客,你就能躺在舱里,将头枕着船帮,河水拍击船底的声音顿时变得很重。船在桨声中不紧不慢地走。双桨“吱呀吱呀”的,古人说是“欸乃”,也对。怎么说怎么像。
板桥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你沿着大埂走,右边是漕河,它连接着巢湖和长江。河滩如没被淹,一定有放牛的。你走过窑场就不远了。可以问问人,谁都愿意回答你,也许还会领你走一段,把咄咄逼人的狗子赶开。走到你的腿有点酸了,那就差不多到了。
走下大埂,沿着水渠边的路走。你走过一座小桥,只有一条石板的桥就是进村了。我曾写过它。这时,你抬起头,会发觉许多眼睛在看着你。
你对他们说,你叫杨子,你是我的儿子。
儿子,你得找和你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才记得。
他们会记得那五个“上海佬”,记得那个戴近视眼镜的下放学生。他们会说他的好话和坏话。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听着,不许还嘴。他们会告诉你一些细节,比如插不齐秧,比如一口气吃了个12斤的西瓜。你跟他们一起笑吧,确实值得笑上一场。
你们谈到黑了,会有人请你吃饭。不必客气,谁先请就跟谁去。能喝多少喝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这才像客人。天黑了,他们会留你住宿。他们非常好客。
儿子,你去找找那间草屋。它在村子的东头,通往晒场的路边,三面环水。你比着照片,看它还像不像当年。也许那草屋已经不在了,当年它就晃晃的,想必支撑不到你去。也许,那里又成了一片稻田。
晚上,你到田间小路上走走。你边走边读“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感受会深深的。风吹来暖暖的热气,稻穗在风中作响。一路上,有萤火虫为你照着。
假如你有胆量,就到村东头的大坟茔去。多半会碰上“鬼火”,也就是磷火。你别跑,你坐在坟堆上,体会一下死的庄重和沉默。地下的那些人也曾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劳动,繁殖。他们也曾埋葬过他们的祖先。①你会捉摸到一点历史感的,这比任何教科书都有效。
住上几天,你就熟悉村子了。男人爱理干干净净的发式,两边的头发一刀推净,这样头便显得长了。顶上则是长长的头毛,能披到眼睛,时而这么一甩,甩得很有点味道。
我喜欢见他们光着上身光着脚的样子。皮肤晒成了栗色,黑得发亮发光,连麦芒都刺不透它。他们不是生来这样的。和他们一起下河,你就知道,他们原先比你还白。现在,他们和你的祖先一样黑了。和你父亲当年一样黑。你要是下田,就和你一样黑。
下田去吧,儿子。让太阳也把你烤透。你弯下腰,从清晨弯到天黑,你恨不得把腰扔了。你的肩膀不是生来只能背背书包的。你挑起担子,肩上的肌肉会在扁担下鼓起。也许会掉层皮,那不算什么。你去拔秧,插秧,锄草,脱粒。你会知道自己并非什么都行。你去握一握大锹,它啥时候都不会被取代。工具越原始就越扔不了,像锤子,像刀,总要的。你得认识麦子,稻子,玉米,高粱,红薯。它们也是扔不了的。你干累了,坐在门边,看着猪在四处漫游,看着鸡上房,鸭下河,鹅窜进秧田美餐一顿。你听着杵声,感觉着太阳渐渐收起它的热力。你心平气和地想想,该说大地是仁慈的。它在无止无息地输出。我们因为这输出,才能存活,才得以延续。
那一层层茅草铺就的屋顶,那一条条小河分割的田野,那土黄色的土墙,那牛,那狗。那威力无比的太阳。
②你会爱的。
你就这样住着,看着,干着。你去过了,你就会懂得父亲,懂得父亲笔下的漕河。当然,这实在不算什么,应当珍视的是你懂了自己。③你得不让自己飘了,你得有块东西镇住自己。也许,借父亲的还不行,你得自己去找。
当你离开板桥的时候,人们会送你。你是不配的,儿子。你得在晚上告别,半夜就走。夜间的漕河微微发亮,你独自在河滩坐上一会,听听它的流动。
要是凑巧,你可以带条狗崽子回来。找条有主见的。开始,也许它有点想家。日子长了,你们能处好。你会发觉,为它吃点辛苦是值得的。
也就是这些话了,儿子。你得去,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就去。④我不知道究竟会怎样。要是你的船走进漕河,看见的只是一排烟囱,一排厂房,儿子,你该替我痛哭一场才是。虽然我为乡亲们高兴。
1984.8.5
(有删改)
文本一:
一粒米的旅程
迟子建
①在广袤的龙江大地上,有一种花朵最具济世之心,一直开到人心头,那是粮食结出的花朵。从春到夏,它们迎着煦风,啜饮雨露,沐浴阳光,采山间精气,合着江河的节拍,潜心孕育。直至天高云淡、大雁南飞,它们才吐露芬芳。麦穗、稻穗、谷穗、苞米穗、高粱穗,如花地随风起舞时,一股特别的馨香在空气中弥漫,收割的喜悦挂在农人的脸上。那金黄橙黄赭黄的粮食花儿,润肺腑、滋五脏、舒筋骨、强体魄,是我们生命的动力之源。
②而我印象最深的三种粮食花儿,是小麦、玉米和大豆。
③我童年在北极村时,家家住着木刻楞房子,房前屋后有自留地,主种蔬菜。而远离居民区的黑龙江畔,每户还有一两片大地,种的多是麦子。麦子播种后几乎不用管它,很快就出苗了,在春风中噌噌长了起来。麦子什么时候悄悄怀胎结粒的呢?也许就在清晨鸟儿婉转地鸣叫的时刻,在正午阳光照彻心扉的时刻,在黄昏被薄雾给披上轻纱的时刻,在夜露温柔地滑过脸颊的时刻。总之麦子悄悄抽穗了,你经过麦田时,麦芒伸出带刺的舌头,调皮地刮你的手了。家中的园田快罢园的时候,江畔的绿麦穗变成黄麦穗了,这时小孩子们喜欢揪麦穗烧麦子吃。若是大人允许,可把麦穗带回家,在晚炊的余火中大大方方烘烤,待香味飘出,捻出麦粒放入口中,又软糯又筋道,还有股清甜气,实在是好享受。若大人们心疼麦子,觉得不收割就吃实在是糟蹋,只好在野地偷着笼火烧麦子,吃得胆战心惊的,但美味的诱惑总会战胜恐惧,所以秋天的麦田尽头,哪家不遗留着一两摊烧麦子的灰烬呢,那是我们留给童年的鬼脸麦子收割后去壳脱粒,磨成面粉。这样的面粉不白,但营养丰富。吃着刚出锅的喷香的新麦馒头,就着油煎的黑龙江鱼干,觉得好日子不过如此了。
④玉米可种在家门口,也可种在大地。它是脾性好的作物,喜光,耐旱,对肥料依赖度不高。它们疯长时,就像遮阴的树,是我们藏猫猫的好去处。夏日你躺在玉米地的垄沟里,空中的老鹰找你都难。玉米结穗后歪着脑袋生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吐出的花丝因品种不同,有雪白的,有橙黄的,还有金红的。那些牙口不好的人家,很早就掰嫩玉米吃了;而喜欢老玉米的人家,会等到玉米皮被秋风吹得跟纸一样干脆了,再掰了吃。老玉米香,就是费柴火、烀玉米的日子,只炖个菜就是了,所以从小我就知道,玉米是粮食。那些籽粒饱满的玉米,总会选个一二十穗,一些留作来年作籽,另外一些等过年时,搓下玉米粒嘣爆米花。那是节日的小点心。而啃过的蜂窝眼似的玉米棒,也能派上用场、晒干后可当痒痒挠、
⑤我们那儿的大豆,准确地说是黄大豆,也多种在大地上,黄豆很皮实,出苗后除了铲草,似乎不需特别打理。它们开的花儿素雅,紫色或是白色,花落后英果就现身了,黄豆的英果附着细密的绒毛,像一把把小刀垂吊着,一派武林气息。晚夏时节,豆荚长得肥大了,很多人家就卤煮毛豆吃、这也是男人们下酒的好菜。待到深秋干脆的豆荚裂开了,就得赶紧将它们收回来,不然豆子会嘣出来,滚进垄沟,对农人来说,那相当于丢了金子,黄豆打回来会摊在院子晒得更干一些,然后用木棒捶打,金黄的豆子疼得受不了,瞪着眼咕噜噜地跳出来了。收获了的黄豆装入麻袋,放进仓棚,会一天天地矮下去.主妇们常舀了豆子,去豆腐坊换豆腐吃,而小孩子们时不时地盛上一碗,炒豆子吃。到了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就是豆子的天下了,家家烀酱豆,捣碎后码成长方块,用报纸包裹了,扎上纸绳,放在被架子上,让它们在时光中长出云一样的菌丝,待到农历四月十八或二十八,取下酱块捣碎,放进缸里,兑上盐和水,大酱便踏上了发酵的旅程.到了春末,菜园的蘸酱菜下来时,它们修成正果,金黄透亮地登堂入室,成为餐桌的主角。
⑥我童年记忆中粮食的种植,还都是传统的农耕方式。随着农业现代化步伐的加快,农具渐次退场了,在粮食种植的过程中,从翻地、打垄、播种、施肥、浇水、施药到收割、都可以实现机械化作业。
⑦在北国黑龙江,四月五月是候鸟归来、播种和插秧的时节,到了风和日丽的七月八月:长势喜人的农田中,我童年记忆中的这些粮食花,就在日出月落间曼妙地开放了。九月十月你准备采撷这沉甸甸的花朵吧、它会让家中仓廪殷实,一个冬天都不惧风雪.
⑧一粒米从胚芽到成熟,要历经风雨雷电的洗礼,历经旱涝和霜冻的考验,所以每粒米都是天赐之物,要格外珍惜。外祖母是饥荒年代的过来人,我小时候吃完饭,若是碗里剩几粒米,她就会责备我,给我讲不同版本的濒危的人只要含着一粒米,可以起死回生的故事,听得我再不敢浪费一粒米,因为一粒米就是一束生命的火焰。
⑨都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粒米又何尝不是一个世界呢。我们永不背弃这个世界,人间烟火才会生生不息
(有删改)
文本二:
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烟火人间》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光明网《烟火人间》栏目征文启事)
沱沱河上空的银河
杜文娟
2003年青藏铁路正在加紧修建,格尔木是火车的终点站,这里也是青藏高原重要的物资转运站。过了昆仑山口,植被逐渐稀疏,雪线愈加走低。同车一位男士指着路边一簇小草,说这草估计有二十岁的草龄。我惊得连连追问,不会吧,不会吧,不过二十公分高的草呀,怎么那样苍老,不是一岁一枯荣吗?有人开始头晕,有人开始吸氧,无人应和我的感慨。
青藏公路沿线没有路灯,长途汽车需要停歇,乘客与司机在广袤单调的荒芜雪原行驶容易疲劳,于是日行夜宿成为可能。车刚停稳,原本萎靡无力的乘客呼啦啦下车,纷纷往昏暗的土坯房里钻。睡不着的我摸索着走出土坯房。餐厅的灯还亮着,电视上正在播放藏语版的《西游记》,孙悟空正在翻筋斗。
①沱沱河,是孙悟空和玄奘都没到过的地方。
我走向旷野,裹紧衣帽,晚风冷硬,星光和车灯引领我走向一座公路桥。桥头立着两块石碑,全都被新旧不一的白色哈达缠绕,一方老旧窄小,一方大气宽阔。走到近旁,分别是“沱沱河大桥”和“万里长江第一桥”。抬头仰望,繁星流动,越汇越多,如一条逶迤磅礴的大河,在高远的夜空奔流闪烁,气势恢宏,映亮半个天宇。②间或有旋涡状星出现,与江河湖海中的漩涡相似 , 由四周向中间旋转,外圈、内圈,亮圈、更亮圈,旋着旋着,就旋转成了树杈状,自然天成,无人催促,优哉游哉,渐渐地,又汇入星河,如同走失的孤雁回到了雁阵。眨眼间,有星星炸裂一般迅速亮一下,释放最强亮光,璀璨夺目,艳如夏花,成为亿万颗星中最亮的明星,众星拱卫着她,万众瞩目着她,她傲娇得如同皇冠上的明珠。但仅仅一瞬间,三两秒的样子,又迅即恢复了原样。这昙花一现的整个过程,走完了一颗星最辉煌的高光青春。又一颗星星跃出队伍,或直线,或抛物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局,在天宇划出一道异常明亮的线,随即梦幻一般,彻底消失,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一刻,愈发清楚地认识到,地球的确是圆的,而自己正雄踞地球之巅,被汪洋星海包围,自己也成了一颗星星。原来,那流动的星星之河,就是银河了,那不按规则出牌、突兀逃逸的星星,就是流星吧。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银河,流淌在地球第三极上空的银河,其间的星辰原来如此纷繁浩瀚。那种势不可当的亘古又年轻的力量,令我久久地震惊和惶惑。如果,如果我是一颗星星,一定被裹挟着去往远方,或前程似锦,或水深火热。如果那银河断崖式下跌,瀑布一样俯冲进沱沱河,我站立的桥梁绝对灰飞烟灭,来有影,去无踪。而时光总是一意孤行,春华秋实,我行我素,不会因为谁的青睐而停歇半分。
银河下的沱沱河水,散漫地流淌,白亮亮明晃晃,分不清哪边是上游,哪边是下游,既看不清水深,也望不到岸阔。静静去听,几乎没有水声,反倒是风声叱咤,成为空旷间的主宰。
清晨再上路,特别关注与水有关的万物生灵,③一座雪山,一条冰川,一挂冰瀑,一个冰斗,一柱冰笋,一个湖泊,一群藏羚羊,几头藏野驴,一匹孤狼,两只雄鹰,一片草甸,几朵雪莲花。最亲切温煦的,是铺天盖地、肆意任性的水潭、水渠、小溪、水线。它们无不自然随意、漫无拘束、悠然舒缓。快到唐古拉山口的时候,许是积雪融化的缘故,道路泥泞,车辆增多。鲜活的阳光洒满大地,竟然有一小片毛茸茸的小草,草间开着黄色、紫色、白色花朵,花朵大如拇指,小若米粒,无论是草尖还是花蕊,全都顶着晨露,莹琇润泽。换个角度,水珠就有了颜色,每一株小草都有了灵气,每一朵小花都成为仙子,而每一枚露珠呢,当然就是江河之源,生命之泉。
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土坎下,一只灰头土脸的羊子歪着脑袋,仰起脖子,依偎在泥土上,微闭双眼,轻启小嘴,迎接坎上草皮滴落的水珠。羊子的随性惬意,唤醒我初做母亲的记忆,孩子不就是这样吸吮乳汁的吗?④忽而醒了,微眯双眼,张一张小嘴,含一口,忽而入梦,安静恬适。生命不就是这样延续的吗?我肯定也是这样吮吸过母亲乳汁的,母亲也是这样将外婆当作温暖港湾、生命的出发地的。神秘的流星、顽强的小草、小小的羊子,都和人类一样,共同享受宇宙万物的哺育和加持,生生不息,绵延万年。那一刻,思绪绵密悠长。三江源头,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最初一片雪花、一枚晨露、一条水线、一道彩虹,这一切,汇成了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河、川江、荆江、扬子江。如同一个人有多个昵称、乳名、笔名,而只有一个本名,在国际上,她们只有一个名字:长江。
就这样,毫无提防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江河之源的风花雪月,爱怜每一个生命,珍惜每一缕感受,也由此开启了此后长达近二十年的青藏之旅。
(有删改)
北京雨燕以及行者
——对理想作家的比喻
李敬泽
一代一代的北京人都曾抬头看见天上那些鸟——北京雨燕,是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野生鸟类。①它有一个诨号,叫“无脚鸟” , 它的四趾只适合抓住高处的树枝或梁木,落到地上既不能走也不能飞。它日复一日不停歇地飞,它在飞翔中睡觉,在飞翔中捕食,在飞翔中俯冲下去,掠取大河或大湖中溅起的水滴。
如果让我用一种鸟来形容来比喻我理想中的作家,那就是北京雨燕。北京雨燕把你的目光拉得更远,如果它是一个作家,他就是将天空、飞翔、远方、广阔无垠的世界认定为他的根性和天命。他心怀天下,抗拒着、承担着来自大地之心的引力,不让大地把他拘禁在此时此地、此心此身。这让我想起另一个飞行家,就是齐天大圣、行者悟空。《西游记》第九十八回,唐僧师徒在玉真观歇脚,第二天启程上灵山,金顶大仙要给他们指路,悟空嘴快,说:“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当从本路行。”
小时候读《西游记》,总有一个大疑惑,既然目的就是取经,孙悟空一个筋斗飞过去,把经书拎回来交给师父不就得了吗?看到第九十八回,作者才作出了回答,②飞在天上、走“云路”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人之为人的问题是,他必须走“本路” , 他无法直接抵达终极,人总是要死的,但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人是在向死而去的一天一天里,在“本路”、在地上的路获得他活着的意义。所以,“云路”上取的经不是真经,在大地上用双脚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人世的苦、人生的难中走过去,这才算得了真经。
孙悟空,这伟大的行者,他的本性是飞,他也终于学会了落地,学会了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走过万里长路而成佛。现在,我心里马上就有了一个像行者那样的作家,他就是杜甫。
年轻时的杜甫是凤凰,心高万仞,壮志凌云,“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时杜甫二十四岁,壮游山东、河北,“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遥望泰山,他的目光随飞鸟而上,他的心凌绝顶而小天下。
这样的速度和激情,这样的一往无前、万里横行的豪气,不是杜甫了,是李白了。杜甫在天宝三载遇到了李白,那一年李白四十四,杜甫三十三。第二年,他们同游齐赵,杜甫写下了《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写的是李白,也是自己。
李白才是真正的、纯粹的北京雨燕。他毕生不落地,他是“无脚鸟”、他是“谪仙人”,他只活在他自己那空阔无边的尺度里。他的伟大,让杜甫、让后来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高格,就在于他真是不累,真是不牵挂,真是在飞,他在人世、在红尘中如此一意孤行、如此飞扬跋扈放浪轻狂。李白走的一直是“云路”,他一生都在飞。③杜甫一生都深情地遥望着怀想着李白,他那么爱李白,放不下李白,他爱的其实是他心中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青春勃发飞在“云路”上的自己。
但一定有一个时刻,生命里的关键时刻,也是中国诗歌和中国精神的一个关键时刻,杜甫忽然想明白了,他不是李白,他做不成李白,他注定要在这泥泞的人间踽踽独行,他的路就是人的“本路”,历经横逆、失败、劳苦,艰辛地为一餐饭、一瓢饮而奔忙,为夜雨中的一把春韭、为人和人的一点温情而感动,“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他卑微到了泥土里。但也就是在泥土与泥泞中,在漫漫长路上,他才看得见“三吏”、看得见“三别”,在生命和生活的根部、底部,在寒冷、逼仄中,他的心贴向别人的心,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朋友、路上那些陌生的受苦的人们。他成了负重前行的行者,背负起人世的沉重,成了诗歌中的圣人。哪里有什么“飞扬跋扈”,而是一步一步、步步惊心,战栗着喘息着,流淌汗水和泪水,从极度劳顿的身体中提炼出来句子。那是一个行者一个登山者的顿挫喘息,那就是生命之累之艰难苦恨。
杜甫之伟大就在于,他竟能把一切提炼为精悍的韵律、提炼为诗。他是中国文学中最伟大的行者,他是第一个走过并且写出“本路”的诗人,第一个直接面对累和喘息的诗人,第一个在累和喘息中为生命唱出意义的诗人。
李白是纯粹的雨燕,他的持久魅力也正在这份常人没法模仿、不可企及的纯粹。而杜甫曾经是雨燕,后来落了地,他竟在地上长出了脚,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何其难啊,李白和王维那样绝顶的心智都做不到。杜甫身体里的那只雨燕真的飞走了吗?没有,还在,他翱翔于天之高、地之阔、江河万古,然后,他缓缓地落下,落到此时此刻、此人此心。④杜甫也是雨燕,在绝对的重中依然能轻,在石头缝里望见了明月,他是悲、他是欢,他是穷途末路、他是通达安泰,他能收能放能屈能伸能快能慢,由此,他才能把艰难苦累炼成诗。
当这么谈论杜甫时,我重新想到了曹雪芹。曹雪芹,我说他是雨燕,但他其实同时也是行者。这个人作为作家的横绝古今,正在于他既飞在“云路”上、又走在“本路”上,他的路既是“本路”又是“云路”。《红楼梦》没有写完,实在是一大恨事,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怀疑,《红楼梦》写不完,其实是真的写不下去了,“云路”和“本路”越走越合不到一起,雪芹之死是把自己活活难死。
当我这么谈论杜甫和曹雪芹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苏东坡,留给你们去想吧,记起你们见过的雨燕、你们遭遇的行者。这些伟大的灵魂,在往昔的日子、现在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我们,他们是我们的理想作家天上地下的路,他们替我们走过,他们将一直陪伴着我们,指引着我们。
(有删改)
雨夜小站
柳青
春雨唰唰地下着。透过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小街两边的店铺已经点起了灯火。由于春汛,渭河的渡口暂时取消了最后一次摆渡,旅客们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只剩年轻的庄稼人梁生宝,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膊抱着用一条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破席棚底下。
来这里买稻种的生宝,碰到一个难题。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连睡大炕也要两角钱。他从家乡起身时,根本没预备住客店的钱。心想:随便什么地方不能滚一夜呢?没想到眼前唰唰的春雨却把他搁在了这个小站。
“把他的!到哪里过一夜呢?”
站在这异乡的陌生小街上,生宝的心却回到渭河下游的稻地里去了。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是多么困难啊!起身时收集稻种钱,难着哩!其他互助组的庄稼人,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临了却没弄到钱。本互助组有两户,也是作为组长的他先垫着。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要买多少稻种,还有运费和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
从前,汤河上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郭县地面有种叫“百日黄”的急稻子,秋天割倒稻子来得及种麦,夏天割倒麦能赶上泡地插秧;只要有肥料,一年可以稻麦两熟。
任老四曾经溅着唾沫星子感激地对他说:“宝娃子!你这回领着大伙试办成功了,娃们就有馍吃了嘛!”
“就说稻地麦一亩只收二百斤吧!全黄堡区五千亩稻地,要增产一百万斤小麦哩!生宝同志!”这是区委王书记开会时拿眼睛盯着生宝说的。生宝明白:那是希望和信赖的眼光……
“我哪怕就在这席棚底下蹲一夜哩,也要省下这两角钱!”生宝对自己说。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十三岁就给财东家熬半拉子长工,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叫作“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可他知道继父梁三不这么想……
一九二九年,生宝跟着他妈夹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逃难到下堡村,是继父梁三的草棚屋收留了他们。梁三命运不济,接连死了两回牛,后来连媳妇也死了,再后来租不到地,连父亲留下的三间房也拆得卖了木料和砖瓦。可自从草棚屋里有了生宝母子,曾经被命运打倒的梁三,又开始创立起家业来,他操劳着,忍耐着,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可拆掉三间房的地上长起来的榆树已经比碗口粗了,家业依旧没创起来。
土地改革的那年冬天,梁三家分得十来亩稻地,老汉早已干瘪的身体突然就有莫名其妙的精力,见天天不亮就开始忙乱起来,但对于生宝也渐渐生出许多不满。
看见郭振山家盖瓦房,他心里气:“你把俺生宝拉进党里头做啥嘛?你弟兄三个外头有人干事,屋里有人种地,你们积极得起啊!可俺家里的地怎弄哩?”
听说生宝担任互助组组长,他冲到老婆跟前抱怨:“他为人民服务!谁为我服务?成天不着家,啥时才能创立咱自个儿的家业?”
这次买稻种,老汉照旧不高兴:“谁见过汤河上割毕稻子种麦来?等碰破了脑壳后,你才知道铁是铁,石头是石头。”
想到这,生宝觉得有必要回去后认真地跟继父做点解释工作,主要说明大家富裕的道路和自发的道路有啥不同。爷俩使足了劲种地,的确年年粮食有余,然后有力量买地。可像任老四家那样的,劳力软,娃多,离开互助组就搞不好生产,就得年年卖地。那十年八年后,老任家又和没土改一样,地全到他爷俩名下了!
想到能改变继父的想法,生宝满脸堆起笑容,他走进一家小饭铺,要了碗汤面,然后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在那些七凑八凑来的人民币中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
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全部情况;划第二根洋火,选定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把麻袋在地上铺开来。头枕着过行李的磅秤底盘,生宝和衣睡下了。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
票房外头,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气是凉的,可生宝心中是热的……
(节选自柳青长篇小说《创业史》,有删改)
【注】互助组:20世纪50年代,我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中,农民为解决各自劳动力、生产工具不足的困难,而建立的劳动互帮互助组织。
山水间
金仁顺
①初听“仙岩”“瓯海”这两个名字,很像一副对联。越品越觉得有意思,有意味。瓯海是小海,或者说,一小块海,配着仙岩,熨帖得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仙岩有一潭水,梅雨潭,没有龙,却有点睛之笔——朱自清的《绿》,写的就是梅雨潭。
②我们是在秋季薄阴的天气来到梅雨潭边,也是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我们也是写作的人,却“眼前有景道不得”,我们能描述的,朱先生已经描述过了。既然有景道不得,就说点儿闲话吧。
③仙岩在瓯海,或说在温州,温州古时名为永嘉。永嘉太守中,出了个谢灵运,提起谢灵运,得先说说他曾祖辈的谢安。
④谢安年少时,风采神态清秀明达,青年时期风流倜傥,名闻天下,他醉心于与当时的名士、名僧交游,寄情山水,吟诗弄文,酷爱清谈。曲水流觞这种雅宴,于他们是日常,于历史就是传奇。谢安40岁前没认真当过官,40岁时谢氏一门日渐式微,他才萌生了出仕的意愿。
⑤谢安名满江湖,当官也当得风生水起。著名的淝水之战,全靠他运筹帷幄,以7万兵力打败苻坚的15万大军。捷报传来时,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看一眼捷报,继续下棋,客人追问,才淡淡一句:“没什么,孩子们已经打败敌人了。”淝水一战,谢安名垂千古。
⑥谢安的侄子谢玄,当年是淝水之战的重要指挥者,谢安是后台,谢玄等人是前锋。谢玄的孙子是谢灵运。谢灵运小时候跟谢安一样,聪慧过人,家底丰足,人脉深厚。他也和谢安一样,喜好纵情山水,但他游山玩水时阵仗极大,随从过百,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为了爬山方便,还设计了最早的登山鞋,被后世称为“灵运屐”。
⑦谢安与谢灵运,都与山水有缘。谢安隐于山水间,顺势而为,修炼心性,韬光养晦;谢灵运于山水,却是扬,大张旗鼓,热烈而激昂。山水是谢安的一盘棋,下这盘棋如安天下,雄才大略;谢灵运孤高自恋,迷在山水阵里,生了指点江山的心。私心里,谢灵运可能总想超越谢安,至少复制谢安的神话。为此,他走了和谢安截然不同的路,谢安年少时即深谋远虑,远离朝堂,朝堂却放不下谢安,对谢安心心念念;谢灵运一直少年心性,争强好胜,恃才傲物,总觉得朝堂应该像对谢安那样对自己,甚至应该更加重视自己,他便学谢安,在永嘉山水间徜徉,“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后来他造反,打出的旗号是:“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自视若此,他始终没明白,朝堂对他的珍惜和放纵,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才华和诗名,宋文帝对他“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
⑧山水如禅,领悟决定了结局,东晋谢氏两个最著名的人物,都于山水中流连盘桓,领悟的却截然不同。用白居易《读谢灵运诗》中的句子总结:谢安是“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谢灵运却是“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谢安40多岁出仕,一出便是东山再起;谢灵运秀才起兵,把自己推向了末路穷途,死时才49岁。“大必笼天海”,谢灵运做不到,掌控不及,但“细不遗草树”,落实于永嘉山水,落实于诗句,倒是所言不虚。谢灵运在文学史上成为山水诗鼻祖,为后世李白、杜甫这样的诗坛大家推崇备至,光耀永存,永嘉山水和谢灵运,是两不辜负,互相成全。
⑨这次在圣寿禅寺,看到弘一法师纪念塔,才知原来弘一法师跟温州也颇有渊源,他在杭州出家三年,来到温州,第二年拜庆福寺住持寂山和尚为依止师:“吾以永嘉为第二故乡。”除了庆福寺,他还住过江心寺、仙岩伏虎庵等寺院,足迹遍布永嘉寺院。他的佛学体系和弘体书法都在永嘉形成。
⑩弘一法师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化界的传奇,戏剧、音乐、美术、金石、书法,都有超高建树,在俗世引领风潮,光华万丈;一旦进了佛门,洗尽铅华,笃志苦行,皈依自心,超然尘外。弘一法师僧俗都做到极致,为世人景仰赞叹。仙岩也留下了弘一法师流连的印迹,倘若山水能言,估计也要叹一声:“幸甚!”
⑪弘一法师有言:“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义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瓯海仙岩一行,山水有禅意,此言为偈语。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
文本一:
语文短简
汪曾祺
普通而又独特的语言
鲁迅的《高老夫子》中高尔础说:“女学堂越来越不像话,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着和他们酱在一起。”(手边无鲁迅集,所引或有出入)“酱”字甚妙。如果用北京话说“犯不着和他们一块掺和”,味道就差多了。沈从文的小说,写一个水手,没有钱,不能参加赌博,就“镶”在一边看别人打牌。“镶”字甚妙。如果说是“靠”在一边,“挤”在一边,就失去原来的味道。“酱”字、“镶”字,大概本是口语,绍兴人(鲁迅是绍兴人)、凤凰人(沈从文是湘西凤凰人),大概平常就是这样说的,但是在文学作品里没有人这样用过。
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写伐木,有句云“大树缓慢地,庄重地倒下了”。“庄重”不仅写出了树的神态,而且引发了读者对人生的深沉、广阔的感慨。
阿城的小说里写“老鹰在天上移来移去”,这非常准确。老鹰在高空,是看不出翅膀搏动的,看不出鹰在“飞”,只是“移来移去”。同时,这写出了被流放在绝域的知青的寂寞的心情。
我曾经在一个果园劳动,每天下工,天已昏暗,总有一列火车从我们的果园的“树墙子”外面驰过,车窗的灯光映在树墙子上,我一直想写下这个印象。有一天,终于抓住了:
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树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
“追赶着”,我自以为写得很准确。这是我长期观察、思索,才捕捉到的印象。
好的语言,都不是奇里古怪的语言,不是鲁迅所说的“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都只是平常普通的语言,只是在平常语中注入新意,写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未经人道语”。
平常而又独到的语言,来自于长期的观察、思索、捉摸。
读诗不可抬杠
苏东坡《惠崇小景》诗云:“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是名句,但当时就有人说:“鸭先知,鹅不能先知耶?”这是抬杠。
林和靖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千古名句。宋代就有人问苏东坡,这两句写桃、杏亦可,为什么就一定写的是梅花?东坡笑曰:“此写桃杏诚亦可,但恐桃杏不敢当耳!”
有人对“红杏枝头春意闹”有意见,说:“杏花没有声音,‘闹’什么?”“满宫明月梨花白”,有人说:“梨花本来是白的,说它干什么?”
①跟这样的人没法谈诗。但是,他可以当副部长。
想象
闻宋代画院取录画师,常出一些画题,以试画师的想象力。有些画题是很不好画的。如“踏花归去马蹄香”,“香”怎么画得出?画师都束手。有一画师很聪明,画出来了。他画了一个人骑了马,两只蝴蝶追随着马蹄飞。“深山藏古寺”,难的是一个“藏”字,藏就看不见了,看不见,又要让人知道有一座古寺在深山里藏着。许多画师的画都是在深山密林中露一角檐牙,都未被录取。有一个画师不画寺,画了一个小和尚到山下溪边挑水。和尚来挑水,则山中必有寺矣。有一幅画画昨夜宫人饮酒闲话。这是“昨夜”的事,怎么画?②这位画师画了一角宫门,一大早,一个宫女端着笸箩出来倒果壳,荔枝壳、挂圆壳、栗子壳、鸭脚(银杏)壳……这样,宫人们昨夜的豪华而闲适的生活可以想见。
老舍先生曾点题请齐白石画四幅屏条,有一条求画查慎行的一句诗“蛙声十里出山泉”,这很难画。“蛙声”,还要从十里外的山泉中出来。齐老人在画幅两侧用浓墨画了直立的石头,用淡墨画了一道曲曲弯弯的山泉,在泉水下边画了七八只摆尾游动的蝌蚪。真是亏他想得出!
艺术,必须有想象,画画是这样,写文章也是这样。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节选自《塔上随笔》)
文本二:
早春(习作)①
汪曾祺
彩旗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
杏花
杏花翻着碎碎的辫子……
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散在树上。
早春
(③新绿是朦胧的 , 漂浮在树杪。
完全不像是叶子……)
远树绿色的呼吸
黄昏
青灰色的黄昏,
下班的时候。
暗绿的道旁的柏树,
银红的骑车女郎的帽子。
橘黄色的电车灯。
忽然路灯亮了,
(像是轻轻地拍了拍手……)
空气里扩散着早春的湿润。
火车
火车开过来了。
鲜洁,明亮,刷洗得清清爽爽,好像闻得到车厢里甘凉的空气。
这是餐车,窗纱整齐的挽着,每一个窗口放着一盆鲜花。
火车是空的。火车正在进站,去接纳去往各地的旅客。
火车开过去了,突突突突,突突突……
火车喷出来的气是灰蓝色的,蓝得那样深,简直走不过一个人去;但是,很快在它经过你面前的时候,④它映出早已是眼睛看不出来的夕阳的余光,变成极其柔和的浅红色;终于撕成一片白色的碎片,正像正常的蒸汽的颜色,翻卷着,疾速地消失在高空。于是,天色暗下来了。
【注】①《早春》(习作)是汪曾祺在《诗刊》1957年第6期上发表的一组小诗,包括四首新诗和一首散文诗。
太阳透过玻璃
薛舒
我清晰地记得他哪一天开始不再认识自己的家,又是在哪一天不再认识我们,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儿子;我同样记得,他突然不会走路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刻。
那天下午,他如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在客厅与卧室之间蹒跚移步,没有目标的行动很快使他失去耐心,他忽然让自己席地坐下,沉默着,再不肯起来。他深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垂着眼皮,若有所思,他听不见我们劝他起来的声音,自始至终不屑于看我们一眼。我们动用了两个人,试图让他站起来,①他被我们拉着手,臀部却紧紧贴着地板,没有一丝要借力的主动性。我们只能分别夹住他的两条手臂,托住他腋下,用尽全力把他提起来。他被我们牵扯着,终于发出一些如同劳动号子一般的声音,“哎哟噻”“哎哟噻”,脚上却没有使出一丝力气。他像一个狡猾的孩子,用“哎哟噻”骗取我们的信心。我们哄他,承诺于他;起来,起来吃蛋糕……他不要蛋糕,他就是不要起来,狡猾的孩子变成了耍赖的孩子,他懒得和我们周旋,就那么坐在地板上,无声,目光空洞。最后,我们动用了四个人,把他抬到了床上。
我知道,他不是不愿意站起来,而是,他的大脑再也无法对他的肌体和器官发出有效的指令,他以不配合的姿态宣布,从此以后,他失智与失能的积累达到了质的飞跃。
在这之前一年,我们就开始考察周边的一些养老院和护理院,谁都知道,未来,他一定需要住进那样的地方。只不过那时候,他还能走路,还能自己拿着筷子扒饭吃,还能和我们交谈几句,像两三岁的孩子,鹦鹉学舌,答非所问。他被我们关在家里,无所事事却不忘寻找出路,院门锁住了,他出不去,便在三个房间与一个客厅之间兜圈子。偶尔,进入洗手间,却再也找不到出来的门,四面都是墙壁,他就面对着其中一堵墙,一站就是半天,无声无息。直到母亲找到他,把他拉出卫生间。他不再如发病最初两年那般躁狂、恐惧,他变得越来越温顺。我猜测,他脑库中的记忆已然消失殆尽,再没有令他留恋、追悔、惧怕,以及唯恐失去而挣扎夺取的东西,他正日益变成一具空壳,有血有肉的空壳。
那个周末,我的先生开着车,我们载着父亲和母亲出了门。他问:去哪里?
我说: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举起双手,张开巴掌拍起来:好噢好噢!去玩了!哈哈……
他从来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他爱笑,大声,豪放,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家里的气氛大使。他开母亲的玩笑,与她斗嘴,把母亲逼急了,自己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那是他们之间的打情骂俏,并不避讳儿女,他愿意让我们分享他们作为成年夫妻的快乐。他还爱唱歌,家里随时都会响起他脱口而出的歌声,他的声带柔韧而灵活,最擅长的是蒙古歌,婉转周折的长调,一开口,余音绕梁。遇到我和弟弟考了好成绩,或者得奖,②他会在晚餐的时候给自己倒一杯小酒,嘬一口,咽下,而后抿起嘴,嘴角上翘,薄薄的上唇透出一股笑的意味 , 很帅的样子,那是他在最自豪与自信的时候的笑。接下去,他的自豪与自信会绽放得更盛大,两杯小酒下肚,他就会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为儿女童言无忌的某一句妙言,或者,为我母亲偶尔的幽默细胞,他慷慨地送出喝彩、捧场以及鼓励。是的,他担负着把家庭气氛搞得更欢乐更活跃的责任,当然,有时候,他也会把气氛搞砸。比如,在我不尽如人意的考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晚上,或者,他被我的班主任告状,有高年级男生给我写信……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女儿的早恋问题,③只能虎着脸,瞪着眼睛,伸出手:把信交出来!
他把那位男生的信收走了,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过了整个白天。他会去找那个男生吗?高我两个年级,学生会干部,不高,不帅,却是学霸。他会不会骂他一顿?要是男生犟头倔脑,他会不会出手甩人家一耳光?或者,去找男生的家长理论?也许会争吵起来,相互指责没有教育好儿女,拉上各自的班主任评理……我在想象中预习了一遍丢尽脸的感觉,这让我几乎生出离家出走的念头。
傍晚,他回家了,拎着两条鱼,一颗牛心。那天不是任何节日,可是那天我们家的晚餐比任何节假日都丰盛。他还喝了点酒,二锅头,从一个贴着红商标的绿色玻璃瓶里倒出来,续了两次。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也已沉溺于美餐的享用,甚至忘了至少应该做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而我,一直没敢问他,他是怎么处理那封信的。
多年以后,我已工作,有一次,在公交站排队等车,我前面的年轻人扭头,顿时,我们面面相觑。男生与高中时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不高,不帅,戴眼镜,腮帮子上留着大片青春痘消逝之后的疤痕。我们上了同一班车,我们聊了不少共同认识的人以及很多有趣或者无聊的话题。他占据了对话的主动权,语速略快,带有一丝自诩的刻意,是属于年轻人的自大抑或自卑。从头至尾,我们没有说起那封信的归处与结局,我不问,他也不提。
这是我青春的悬案,破案者是他,唯一的人,我的父亲。然而现在,我已经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这会儿,我们正开着车,带着他,我们准备去参观一所养老院。④那个地方,也许是他未来的归处。他会带着一个属于我的秘密,在那个地方度过他一无所知的余生吗?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们要带他去哪里,我告诉他:爸爸,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摘自2023年《收获》春卷,有删改)
缝隙
朱以撒
这条蜿蜒的老街还在翻修,处在半完成状态。完成了的那部分已经租出,挂起招牌做生意,从洞开的大门和里边的摆设,可以知晓他们都在经营一些什么,咖啡、甜点、沉香、山区土特产,便觉得没有必要走进去。那些等待翻新的还是大门紧闭,神秘被捂在里面,碰巧的是旧日门板上有裂缝,有人就凑近裂缝往里边打量,一眼看到过去。
缝隙的出现,赐予了这样的机会。
很多次,我在临写敦煌残经时,想到了那个已经空空荡荡的藏经洞。当时里边堆放了那么多的经卷,只是门面用泥皮糊死了。时间过去,没有谁走过时会想到里面有这么多宝贝——风沙吹老了时日,也吹走了这个密室外观曾经有过的人工痕迹。如果不是后来的自然干裂,让人从缝隙中窥探到内部,也就没有接下来的许许多多传奇。许多的过往起始都是封闭的,时日把曾经知晓它们的人送走,史册也语焉不详,让后来人止步。经不起时日的鞭打冲刷,一些物品终于见到了天日,不再成为秘密。与秘密相逢,就获得了与众不同的认知、识见。但前提是,先找到隐藏在寻常中的那一道裂缝吧。
晋太元中武陵的捕鱼者算得上好运气,他幸运地发现了一道透出光亮的小口,由此开始了他梦幻一般的旅程。在桃花源里,捕鱼者受到了各家轮流的宴请,享受了最真诚的款待。当然,桃花源中人也通过捕鱼者张开的双唇,打探到了外界的一些秘密。捕鱼者离开时,桃花源中人对他只提了一个要求,即“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捕鱼者是一个善于分享秘密的人,他觉得有责任把秘密首先传达给太守。接下来就是寻找秘密的入口。这个入口已经不见了,连同周围的环境都陌生之至,寻找宣告失败。我一直在想,陶渊明以云淡风轻的笔法描写了桃花源的美感,主旨还是要人守住那道裂开的口子——不能守之以一,就难以让人信服。朱熹曾经评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贿。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如此说,陶渊明就是君子自守的人物,而其他晋宋人物,则是守不住的两面人。
我第一次见到桃胶是在乡下,这里桃树千万,坚硬的桃胶恍如琥珀、玛瑙那般晶莹,抓一把放入盘中,声响如大珠小珠,甚是悦耳。文人笔下喻此为桃花泪,是时光把泪水凝固了。而当口舌触及一碗温度适宜的桃胶时,它柔中含韧舒展开来的弹性,足以称之为美味,让人总是会欣赏一番,再细细品尝。追溯它的由来,则是从伤口开始的。兀立不移的万千桃树,没有哪一棵是表皮严实无损的,很像人的皮肤,总要在生存的不易中,因人为或天时,被扯开一道道口子,溢出不少汁液来。在我的记忆中,严冬是人的表皮最易开裂的时段,那时在工地、田野劳作的人,对此毫无办法,静等裂开,那时的教科书赞美这样的手和脚——是开裂成就了美好生活。桃胶不断地从桃树伤口的缝隙中涌出,接触空气,成为胶状,为桃树的所有者不断收取,加工成坚硬之物。相比于桃胶,桃花要风雅浪漫多了。曾有人将朵朵桃花寄送给远方的友人,被津津乐道,以为是名士风度的延续。而如果寄一箱桃子、一袋桃胶,那真是难言风雅——风雅之举似乎都是轻盈的、灵性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让人无从一握手中。这也使人感受到一棵树的多重功用,用于实的,用于虚的,用于精神的,用于口腹的。
每到午后,怀安桥下就陆续集中了各路的水果商,各自经营来路不一的水果。刀剑披挂的榴莲尽管一副凛然不可侵的相貌,还是被不少人围着。我猜,是它微微裂开的缝隙,那飘出来的独特的果香把人招引过来。不买也罢,这浓郁的气味真的让人迷醉。
有时,在自我表现上,人还不如一枚榴莲。
有一则旧事是如此展开的——弘一到丰子恺家,丰子恺请弘一坐在一张藤椅上,藤椅柔韧,老师坐上去会更舒适。弘一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先摇晃了几下藤椅,方才缓缓落座。后来又去了一次,仍然是这个摇晃的动作。弘一回答了丰子恺的疑问——这张藤椅旧了,藤条间有许多缝隙,会有一些虫蚁,如果贸然坐下就把它们挤压了。一般人和不一般人的差别不一定都是宏大的,反而是在一些细微处,譬如细细的缝隙,也填充了一个人丰富的悲悯。有些人刻意为之,那就辛苦;有些人自然为之,成为一种自觉。一个人要走多远,才可以关注到藤椅中的缝隙?
时日匆匆,我们对于屑屑者已经缺乏察觉的细心了,而对于大,我们的兴致要高昂得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赠送我的宣纸形制大起来了,我把笔濡墨挥洒的作品也大起来了。其实,书法家的内心都很清楚——大未必佳,但巨大是可以引人注目的。如果我用巴掌大的花笺写一幅小楷,那真会像汪洋中的溺水之人,顷刻被淹没,无处找寻。想想晋宋时期的那些简札,小得不得了,却精彩之至,是有真性情在里边的,别无他倚。这样,就是片纸只字,也甚佳好。说起来,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其死生在朝暮之间的虫蚁,所谓的大小,都是天地夹缝里的存活物,没有什么差别,当如弘一那般相待,不可轻慢。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