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四凤端茶,放朴园前。]
周朴园 四凤,——(向周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 煎好了。
周朴园 为什么不拿来?
鲁四凤 (看蘩漪,不说话)
周蘩漪 (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给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周蘩漪 (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 药罐里还有一点。周朴园(低而缓地)倒了来。
周蘩漪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 冲 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 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周蘩漪 (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 (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 (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周蘩漪 (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 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 冲 (反抗地)爸!
周朴园 (怒视)去!
(周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
周朴园 说,请母亲喝。
周 冲 (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 (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 萍 (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 冲 (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周蘩漪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 (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周蘩漪 (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 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 萍 爸!我——
周朴园 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周萍走至蘩漪面前。)
周 萍 (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 (高声)跪下!
(周萍望蘩漪和周冲;蘩漪泪痕满面,周冲身体发抖。)
周朴园 叫你跪下!(周萍正向下跪。)
周蘩漪 (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半晌。)
周朴园 (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周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周 冲 (抬头,慢慢地)什么?
周朴园 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样?
周 冲 (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周朴园 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周 冲 (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节选自《雷雨》第一幕)
【文本二】
哈姆莱特 雷欧提斯,我的剑术荒疏已久,只能给你帮场,正像最黑暗的夜里一颗吐耀的明星一般,彼此相形之下,一定更显得你的本领的高强。
雷欧提斯 殿下不要取笑。
哈姆莱特 不,我可以举手起誓,这不是取笑。
国 王 奥斯里克,把钝剑分给他们。哈姆莱特侄儿,你知道我们怎样打赌吗?
哈姆莱特 我知道,陛下;您把赌注下在实力较弱的一方了。
国 王 我想我的判断不会有错。你们两人的技术我都领教过;现在既然众人皆说他胜你一筹,那就叫他让你几招。
雷欧提斯 这一柄太重了;换一柄给我。
哈姆莱特 这一柄我很满意。这些钝剑都是同样长短的吗?
奥斯里克 是,殿下。(二人准备比赛)
国 王 替我在那桌子上斟下几杯酒。要是哈姆莱特击中了第一剑或是第二剑,或者在第三次交锋的时候争得上风,让所有的碉堡上一齐鸣起炮来;国王将要饮酒慰劳哈姆莱特,他还要拿一颗比丹麦四代国王戴在王冠上的更贵重的珍珠丢在酒杯里。把杯子给我;鼓声一起,喇叭就接着吹响,通知外面的炮手,让炮声震彻天地,报告这一个消息,“现在国王为哈姆莱特祝饮了!”来,开始比赛吧;你们,裁判员,留心看啊。
哈姆莱特 请了,先生。
雷欧提斯 请了,殿下。(二人比剑。)
哈姆莱特 一剑。
雷欧提斯 不,没有击中。
哈姆莱特 请裁判员公断。
奥斯里克 中了,很明显的一剑。
雷欧提斯 好;再来。
国 王 且慢;拿酒来。哈姆莱特,这一颗珍珠是你的;祝你健康!把这一杯酒给他。(喇叭齐奏。内鸣炮。)
哈姆莱特 让我先赛完这一局;暂时把它放在一旁。来。(二人比剑)又是一剑;你怎么说?雷欧提斯 我承认给你碰着了。
国 王 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胜利。
(节选自《哈姆莱特》第一幕)
周朴园 (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萍 (惊)什——什么?
周朴园 (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周萍 (失措)爸爸。
周朴园 (仁慈地,拿着周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周萍 (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周朴园 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敢当一件事。(甲句)
周萍 (失色)爸!
周朴园 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 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周朴园 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周萍 真的,爸爸。(红了脸)
(选自《雷雨》第一幕)
雷雨(节选)
[外面敲门声]
鲁 贵 快十一点了,这会儿有谁?
鲁四凤 爸爸,让我去看。
鲁 贵 别,让我出去。
[鲁贵开左门一半]
鲁 贵 谁?
外面的声音 这儿姓鲁么?
鲁 贵 是啊,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 找人。
鲁 贵 你是谁?
外面的声音 我姓周。
鲁 贵 (喜形于色)你看,来了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鲁四凤 (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鲁 贵 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
[鲁贵下]
鲁四凤 (把屋子略微整理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人进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
周 冲 (见着四凤高兴地)四凤!
鲁四凤 (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鲁 贵 (谄笑)您别见笑,我们这儿穷地方。
周 冲 (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鲁 贵 二少爷,您先坐下。四凤,(指圆椅)你把那张好椅子拿过来。
周 冲 (见四凤不说话)四凤,怎么,你不舒服么?
鲁四凤 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你——
周 冲 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鲁 贵 (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周 冲 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们。(问四凤)你哥哥同母亲呢?
鲁 贵 他们出去了。
鲁四凤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周 冲 (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真容易摔下去。
鲁 贵 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周 冲 (稀罕地)没有。我坐着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鲁四凤 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鲁 贵 什么?
周 冲 (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们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一时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母亲一百块钱。(拿出钱)
鲁四凤 什么?
鲁 贵 (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鲁四凤 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还好过日子。拿回去吧。
鲁 贵 (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您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
鲁四凤 (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鲁 贵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鲁四凤 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鲁 贵 (不理她,向周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给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鲁四凤 爸,你别走!不成。
鲁 贵 别尽说话,你先给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相关情节】侍萍被周朴园抛弃后,又嫁与鲁贵并与之生女四凤。周又娶蘩漪,并与之生子周冲。在周朴园封建家长的专制意志下,蘩漪过着枯寂的生活。周经营矿山等现代产业,常年在外,蘩漪便有机会接近周的大儿子周萍,并与之私通。周萍既慑于父亲的威严,又耻于这种乱伦关系,对蘩漪逐渐疏远,并移情于侍女四凤。与此同时,周冲也向四凤求爱。
在周家做仆人的鲁贵知道了周太太和大少爷的暧昧关系后,他先是装聋作哑,而后来他被赶出周公馆,就把这当作条件向周太太提出了他要重回周公馆做工的无耻要求。
剧中鲁贵在收下周冲的钱后说“您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请太太放心”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三块钱国币
丁西林
〔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期一个旧式的四合院里,这里住着房东吴太太和她的佣人李嫂,以及两个学生租客杨长雄和成众。开幕时,李嫂在整理擦拭,杨长雄和成众坐在窗外下棋。“啪”,李嫂打破了一只花瓶。)
吴太太 呀!我的宝贝花瓶!
李 嫂 (诚惶诚恐)太太,真对不起,我一不小心…
吴太太 不小心!不小心就完事了,你赔我的花瓶,三块钱国币。
杨长雄 太太,何必呢?一只花瓶,没必要让她赔。
吴太太 什么没必要?三块钱国币,一分都不能少。
李 嫂 我没钱。
吴太太 没钱?让我搜搜(搜李嫂身,找出三毛钱)才三毛钱,剩下的呢?
李 嫂 太太,我真是穷人。
吴太太 穷人,穷人,这年头,哪一个不穷呃,哪一个不是穷人呃?白米卖到六十块钱一担,猪肉一块五毛钱一斤,三毛钱一棵白菜······打破了我的东西,不赔!还有旁人帮忙,说不应该赔。我倒要听听这是什么道理。
吴太太 (走进屋去,一会儿走出,手里拿着另一只花瓶)看,就是和这个一对儿的花瓶。五年前我花了六块钱买下的。照原价赔我三块钱,可算是十二分的客气了。
成 众 老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连将军都不说一声!哎,老杨,我和你赌一个彩头好不好?这盘棋,如果你赢了,我出三块钱,如果我赢了,你出三块钱。送给李嫂让她还债,怎么样?
杨长雄 这不是债,我也没有钱。①您是阔人,三块钱不在乎,我是一个穷光蛋,我的三块钱用处多得很。
吴太太 (得到一个进攻的机会)你如道说穷,你也会说你是一个穷人,那么刚才你说的全是废话。你既然知道大家都是穷人,还说什么替穷人想想?
杨长雄 (被迫抗战)我们都是穷入,不错,不过穷人也有穷人的等级。一个请得起佣人的大太,如果是穷人的话,是一个高级的穷人;一个服待太太的佣人,是一个低级的穷人:像我这样二个扫地擦来子要自己动手的穷学生,是一个中级的穷人如果今天是我这样一个中级穷人,打孩了像你这祥高级穷人的一只花瓶,也许还可以勉强略得是。可是不幸得很,打破花瓶的是季墟,地是你度用的一个佣人,是一个低级的穷人,地赔不起。三块钱你可以不在乎,可地······
吴太太 你这话不通,什么叫作可以不在乎?
杨长雄 好,好,好,就说是我说错了,你说对了。就承认这个问题不是在乎不在平,也不是赔不赔得起的问题。穷不穷,赔不赔得起,讲的是一个情,人情之情。而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个理,事理之理。我们争的是:一个佣人打破了主人的一件东西,应该不应该赔偿的问题。我的意见是:一个佣人已打破了主人的东西,主人不应当要她赔。
吴太太 胡说八道!
杨长雄 胡说八道?我还有话要说,你听不听?
吴太太 你再说下去,我就叫警察啦。警察!警察······
成 众 下棋,下棋。
[杨长雄回到象棋的战场,继续未完的棋局。少停,外面走进一个警察。]
吴太太 (向警察)我已经看过她的包袱和她的身上,她只有三毛钱。现在请你等一等,(向杨长雄看了一眼,走进房一会儿,提了一个小包袱走出)这是她的铺盖。这条巷子的对面是一家当铺,我请你带着她把这个铺盖拿到那家当铺去,当三块钱交给我。
杨长雄 (跳起来)什么?你要当她的铺盖!(走到吴太太的面前大有抢夺铺盖之势)岂有此理!你把她的铺盖当了,你叫她睡什么?
吴太太 这是她的铺盖,不是你的铺盖,与你无关!(转向警察)警察先生,我指给你看那一家当铺在哪里。(向门走去)
杨长雄 (走去拦住去路)不行!
成 众 (走去把杨长雄拉开)下棋,下棋,下棋,下棋。
〔吴太太走进正屋,警察、李嫂同走出。杨长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成众一人下着棋。不久,警察走进,后面跟着李嫂,一手拿了三张纸币。〕
杨长雄 (向成众)你说是不是不要脸?…这样一个无耻的泼妇!
吴太太 (走进,向杨长雄)什么?你讲什么?你骂人是不是?(向成众)成先生,他破口骂人…成众对不起,我在下棋,没有听见。
吴太太 (转向杨长雄)无耻,我请问你什么叫无耻?无耻,是的,旁人的事,本不用他管,他却来多事,这才是无耻。一个在背后骂人的人,这才是无耻。
〔杨欲言而止,忍。〕
吴太太 你没的说了是不是?刚才你很会说话,怎么现在连屁也不放了?你骂了人你不承认。你骂了人你不敢承认,这才是无耻。是的,无耻,下流!混蛋!
〔长雄面白手颤,忍无可忍,忽然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花瓶。急忙地走去,抱在手中,走到吴太太的面前,双手将花瓶拼命地往地上一掷,花瓶粉碎。)
吴太太 (血管暴涨,双手撑腰)你这怎么说!
杨长雄 (闭紧了嘴唇,握紧了拳头,没说话。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了三张纸币,送上)②给,三块钱——国币!
吴太太 (事出意外,一时想不出适合环境的言辞。抢了纸币,握在手里,捏成纸团,鼓着眼,看着对方)这…
成 众 (危险风暴渡过,得到了这一场恶斗的结论)和棋。
(有删改)
龙须沟(节选)
老舍
[提示]话剧《龙须沟》以主人公程宝庆在旧社会由艺人变成“疯子”,解放后又从“疯子”变为艺人的故事为主线,描述了北京一个小杂院四户人家在社会变革中的不同遭遇。节选部分的故事发生在1950年初夏。
[娘子由外面匆匆走来。]
二春:娘子,看见二嘎子没有?
娘子:怎能没看见?他给我看摊子呢!
大妈:他荒里荒唐的,看摊儿行吗?
娘子:现在,三岁的娃娃也行!该卖多少钱,卖多少钱,言无二价。小偷儿什么的,差不离快断了根!(低声)听说,官面上正加紧儿捉拿黑旋风。一拿住他,晓市就全天下太平了。他不是土匪头子吗?哼,等拿到他,跟那个冯狗子,我要去报报仇!能打就打,能骂就骂,至不济也要对准了他们的脸,啐几口,呸!呸!呸!偷我的东西,还打了我的爷们!
[程疯子慢慢地由屋中出来。]
二春:疯哥,你在家哪?
疯子: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娘子:又是疯话!我问你,你这两天又怎么啦?
疯子:别瞪眼!我就怕吵架!我呀,有了任务!
二春:疯哥,给你道喜!告诉我们,什么任务?
疯子:民教馆①的同志找了我来,教我给大家唱一段去!
二春:那太棒了!多少年你受屈含冤的,现在民教馆都请你去,你不是仿佛死了半截又活了吗?
娘子:对啦,疯子,你去!去!叫大家伙看看你!王大妈,二姑娘,有钱没有?借给我点!我得打扮打扮他,把他打扮得跟他当年一模一样的漂亮!
疯子:我可是去不了!
二春:怎么?怎么?
娘子:怎么?怎么?
疯子:我十几年没唱了,万一唱砸了,可怎么办呢?
娘子:你还没去呢,怎就知道会唱砸了?
疯子:还有,唱什么好呢?
二春:咱们现编!等晚上,咱们开个小组会议,大家出主意,大家编!
疯子:难办!难办!
[四嫂夹着一包活计,跑进来。]
四嫂:娘子,二妹妹,黑旋风拿住了!拿住了!
娘子:真的?在哪儿呢?
四嫂:我看见他了,有人押着他,往派出所走呢!
娘子:我啐他两口去!
二春:走,我们斗争他去!把这些年他所作所为都抖漏出来,教他这个坏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娘子:疯子,你也来!
疯子:(摇头)我不去!
娘子:那么,你没教他们打得顺嘴流血,脸肿了好几天吗?你怎这么没骨头!
疯子:我不去!我怕打架!我怕恶霸!
娘子:你简直不是这年头儿的人!二妹妹,咱们走!
二春:走!(同娘子匆匆跑去)
疯子:(独自徘徊)天下是变了,变了!你的人欺负我,打我,现在你也掉下去了!人、老实人、受委屈的人,都抬起头来;你们恶霸可头朝下!哼,你下狱,我上民教馆开会!变了,天下变了!必得去,必得去唱!一个人唱,叫大家喜欢,多么好呢!
[狗子偷偷探头,见院中没人,轻轻地进来。]
狗子:(低声地)疯哥!疯哥!
疯子:谁?啊,是你!又来打我?打吧!我不跑,也不躲!我可也不怕你!你打!我不还手,心里记着你;这就叫结仇!仇结大了,打人的会有吃亏的那一天!打吧!
四嫂:(从屋中出来)谁?噢!是你!(向狗子)你还敢出来欺负人?好大的胆子!黑旋风掉下去了,你不能不知道吧?好!瞧你敢动他一下,我不把你碎在这儿!
狗子:(很窘,笑嘻嘻地)谁说我是来打人的呀!
四嫂:量你也不敢!那么是来抢?你抢抢试试!
狗子:我已经受管制,两个多月没干“活儿”②了!
四嫂:你那也叫“活儿”?别不要脸啦!
狗子:我正在学好!不敢再胡闹!
四嫂:你也知道怕呀!
狗子:赵大爷给我出的主意,教我到派出所去坦白,要不然我永远是个黑人。坦白以后,学习几个月,出来哪怕是蹬三轮去呢,我就能挣饭吃了。
四嫂:你看不起蹬三轮的是不是?反正蹬三轮的不偷不抢,比你强得多!我的那口子就干那个!
狗子:我说走嘴啦!您多担待!(赔礼)赵大爷说了,我要真心改邪归正,得先来对程大哥赔不是,我打过他。赵大爷说了,我有这点诚心呢,他就帮我的忙;不然他不管我的事!
四嫂:疯哥,别光叫他赔不是,你也照样给他一顿嘴巴!一还一报,顶合适!
狗子:这位大嫂,疯哥不说话,您干吗直给我加盐儿呢!赵大爷大仁大义,赵大爷说政府也大仁大义,所以我才敢来。得啦,您也高高手儿吧!
四嫂:当初你怎么不大仁大义,伸手就揍人呢?
狗子:当初,那不是我揍的他。
四嫂:不是你?是畜生?
狗子:那是我狗仗人势,借着黑旋风发威。谁也不是天生来就坏!我打过人,可没杀过人。
四嫂:倒仿佛你是天生来的好人!要不是而今黑旋风玩完了,你也不会说这么甜甘的话!
疯子:四嫂,叫他走吧!赵大爷不会出坏主意,再说我也不会打人!
四嫂:那不太便宜了他?
疯子:狗子,你去吧!
四嫂:(拦住狗子)你是说了一声“对不起”,还是说了声“包涵”哪?这就算赔不是了啊?
狗子:不瞒您说,这还是头一次服软儿!
四嫂:你还不服气?
狗子:我服!我服!赵大爷告诉我了,从此我的手得去作活儿,不能再打人了!疯哥,咱们以后还要成为朋友吧,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一揖,搭讪着往外走)
疯子:回来!你伸出手来,我看看!(看手)啊,你的手也是人手哇!这我就放心了!去吧!
[狗子下]
四嫂:唉,疯哥,真有你的,你可真老实!
疯子:打人的已经不敢再打,我怎么倒去学打人呢!(入室)
(有删改)
[注]①民教馆:民众教育馆,负责开展群众文化活动。②活儿:偷窃。
茶馆(节选)
老 舍
时间 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点 同前幕。
[幕启: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面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得更大。王利发真像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灭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
[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兴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
[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 (看李三的辫子碍事)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 三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 也不能那么说! 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栓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 三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做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几个打炮,明几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 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 三 太太,您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 哟,你不顺心? 怎么?
李 三 你还不明白? 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 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 三 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 三爷,你说的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做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 三 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 唉! 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栓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栓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 三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涨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 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做越好,我能不给你涨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 All right?
李 三 就这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 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 三 哼!
王淑芬 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 三 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 (忿忿地往后走)
王利发 栓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 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得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 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 听听,又开炮了 !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 明白人别说糊涂话,开炮是我闹的?
王利发 别再瞎扯,干活儿去! 嘿!
王淑芬 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 (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 (温和了些)栓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矛盾冲突是戏剧的灵魂,一部优秀剧作中的矛盾冲突往往是多层面、立体性的。上述《茶馆》节选部分主要揭示了哪些矛盾冲突?请简要分析。
窝头会馆(节选)
刘 恒
第一幕
一九四八年夏,处暑,白昼。
【北平南城一个号称“窝头会馆”的小四合院里,住着几户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市民。房主苑国钟。东厢房有三小间,租户是正骨医师周玉浦,媳妇金穆蓉,女儿周子萍。西厢房也是三小间,租户王立本以卖炒肝儿谋生,媳妇田翠兰给他打下手儿。西边那间的住户是清末的举人古月宗。
苑国钟 (高声)今儿是处暑,好节气!是我苑国钟要饭的日子口儿了……(见众人回避便收敛了笑容)我要的不是租钱,我要的是饭钱!你们不能不赏我一口饭吃。
【苑江淼从屋子里走出来,端着一个竹篦子暖壶。他脸色苍白,头发略显蓬乱,轻轻咳嗽着,眼睛始终盯着脚底下。苑国钟小心翼翼地迎过去。
苑国钟 你好好歇着呀……快递给我,我给你灌暖壶去。
苑江淼 不用了,我自己来。
苑国钟 您说……我这儿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
田翠兰 满世界就没您这么惯儿子的!他再有病您也是他爸爸,他是您儿子!您犯不着一天到晚供着他……
苑国钟 我不是他爸爸,他是我爸爸……成了吧?
田翠兰 您还别不爱听!让他休了学是让他养病的,没白日儿没黑界地看书看书,就知道看书!
苑国钟 我儿子喜欢看书,看了书他高兴……我得变着法儿让他高兴。
田翠兰 您吃浆子吃多了吧?
苑国钟 我是心疼他,大半夜听他咳嗽,我心口都裂成八瓣儿了!他是嫌我跟你们催租子呢!
田翠兰 那您就甭要租子了,您还是要儿子吧。
苑国钟 (不悦)你们存心要饿死我是不是?饿死我没关系,你们不能饿着我儿子……这不!刚给他抓了药,人家跟我要多少钱我也得乖儿乖儿递过去,跟我要脑袋我不是也得给么?我……
【金穆蓉端着一笸箩成捆儿的纸币走过来,二话不说往篮子里倒。苑国钟赶紧张开衣襟兜住。
第二幕
一九四八年秋,霜降,黄昏。
【金穆蓉把十字架抱出来,往门框上钉。田翠兰端出来一尊弥勒佛和一个木托子,在门框上找地儿。
田翠兰 福斗!我把墙上的神仙薅下来了,你找个大钉子给我揳到门框上去,让他坐高儿高儿地往下看……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苑国钟 (郁郁寡欢)关老爷圣明!那二位都晾出来了,您也出来待会儿……(向塑像鞠了一躬)今儿是好日子啊!今儿霜降了……今儿是我……
古月宗 今儿是窝头会馆的主子要饭的日子口儿了!你们快围上去……围上去给他施舍呀。
苑国钟 就那点儿房租,现在能买一小撮儿白面,够包俩饺子的了,我都赶不及给大伙儿涨房钱!你们看着给吧,反正我没法儿赶你们走……
【周子萍退下来。苑国钟盯着姑娘手里那叠儿钱。
周子萍 苑伯伯……
苑国钟 (抢夺似地把钱抓了过去,两只手紧紧攥着)谢谢!谢谢!
苑江淼 (高声)放下!爸爸!您把钱还给人家……您的眼睛里除了钱还有什么?……您攥着人家的钱干什么?那是人家的钱!
苑国钟 ……攥着怎么了?
苑江淼 (苦笑)我还能怎么说话?爸爸,您告诉我……(指着身后的屋子)民国十六年,租房子住在这儿的那位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苑国钟 ……韩先生是赤党。
苑江淼 韩先生是怎么被抓走的?
苑国钟 ……有人来抓他……他就给抓走了……把我也捎带上了……
苑江淼 您平平安安回来了……(咳嗽)可人家被枪毙了。
苑国钟 (焦灼)人家毙的就是赤党!人家毙我干吗呀?
苑江淼 那笔钱是哪儿来的?您为什么一直瞒着不肯说?
苑国钟 (苦苦挣扎)我……我……你别听人家乱嚼舌头!……你爸爸里外都是清白的,我没干过对不起人的事情!
苑江淼 可是过后您买了这个宅子!……(极度疲倦)从我懂事儿起,您嘴里永远是钱……钱……钱!催着人家要钱,躲在屋儿里数钱……为了钱您跟街坊计较翻脸吵架,做梦您都惦记着钱……
苑国钟 ……没有钱……我拿什么养活你还供你上学?
苑江淼 钱的来路不正,我宁愿当初您把我扔到城墙根儿去!
苑国钟 (站立不稳)儿子……你这么说话是想要我的命!
【苑江淼径直去抢夺父亲手里的钞票。苑国钟死死攥着钞票不撒手。苑江淼情急之下给了父亲一个耳光,钞票落叶似的撒了一地。
第三幕
一九四八年冬,大雪,黑夜。
【油印传单撒落在地,肖鹏达出现在大门口。
肖鹏达 向伟大……的新中国……进军……谁的?
苑国钟 我的!是我的……(谄媚地醉笑)这东西是我的。
肖鹏达 (朝苑江淼晃晃那张传单)苑江淼!上边儿密密麻麻的一大堆梦话,都是你写的……也是你印的吧?(讪笑)我多嘴问一句,您那新中国在哪儿呢?
苑江淼 (憧憬)……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人人都会看到她!
肖鹏达 我怎么看不见呐?(手搭凉棚)哪儿呢新中国……除了你们家那烂墙头,我什么也没瞧见!
苑江淼 你当然看不见……你是个瞎子。
肖鹏达 (冷笑)……苑叔儿,您赶紧领我上去,让我看看您儿子那蜡纸和油辊子,他怎么就刻得这么漂亮印得那么地道呢?我是真佩服他……
【苑江淼的笑容激怒了肖鹏达,肖鹏达突然挥枪对准苑江淼,苑国钟窜出来挡住枪口,引起一片惊呼。
苑国钟 小达子!好孩子……今儿你要是非得打死一个人,那你务必得打死我……我不能让你打死我儿子!
肖鹏达 您让开……
苑国钟 达子!人得讲良心……你小时候偷我的黑枣,我逮着你想揍你两巴掌,我儿子拦着我不让打,他怕你疼……我儿子仁义呀!你倒想拿枪打他……
苑江淼 爸爸,您不用为我担心……儿子觉得值。
苑国钟 你值了……(啜泣)我不值!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我儿子!小达子……(情绪失控,怒视对方)你敢碰我儿子一根毫毛,我生吞了你,你信不信?我儿子是赤党,我也是赤党,有本事你现在就开枪!你看城外头那些拿枪拿炮的能不能饶了你?
【几个人扭成了一团。突然响了一枪,众人群雕一般一动不动。
周玉浦 (看着地上)血……苑大哥您……您怎么流血啦?
【血顺着裤脚淌到地上,袍子裂口处的棉花也被浸红了。
苑江淼 爸……您没事儿吧……爸!(死死搂住父亲不放)爸!(哭泣)爸……
苑国钟 (高声)爸爸对不住韩先生啊!韩先生叮嘱我……让我把钱送到南河沿十六号……我去了十六号……可十六号让人家给抄家啦!……我得空儿就到十六号对过儿树底下蹲着……下大雨蹲着……下大雪也蹲着……半年了一个子儿都不敢花……赶上古爷要甩他的房,我脏了心烂了肠子……我把人家的钱给花啦!
苑江淼 爸爸!儿子对不起您……
苑国钟 立本儿!立本儿……
王立本 在呐。
苑国钟 拿窝头来!快着……蘸我的血……治病……你们快着呀!再磨蹭就凝啦……儿子……爸爸手不干净……血……血干净……吃了治你的病……快着!
【雪花亮晶晶的,似有若无。牛大粪兴高采烈地跑来。
牛大粪 降啦!他们降啦……这边儿投降啦!
苑国钟 ……我儿子……我儿子……他想去新中国……
牛大粪 咱们一块儿去新中国!
苑国钟 (找儿子的手,紧紧抓住)儿子……
苑江淼 (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父亲)爸爸!
西厢房突然爆发出新生儿的哭声。夜幕下的生者和死者都静悄悄的,那些落叶的树木居然依次开出了绚烂的花朵,与晶莹的落雪交相辉映。大幕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中缓慢地闭合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