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日朵雪峰之侧
昌耀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地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
山海。石砾不时滑坡,
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
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揳入巨石的罅隙。
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
啊,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在锈蚀的岩壁,
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
快慰。
生涯的午后
食指
冬天的太阳已缓缓西沉,
但温暖如旧,更加宜人,
有生涯午后成就的辉煌,
谁去想大半生的辛勤和郁闷。
冬日的斜阳还那么斯斯文文,
天边已渐渐涌上了厚厚的阴云,
注定又有一场冷酷的暴风雪,
在我命运不远的前方降临
别了,洒满阳光的童年
别了,阴暗的暴风雨的青春
如今已到了在灯红酒绿中
死死地坚守住清贫的年份
自甘淡薄,耐得住寂寞
苦苦不懈地纸笔耕耘
收获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后
荒野上留下了诗人的孤坟
但现在这颗心还没有死
也不是我的最后的呻吟
这不就是生涯的午后吗?
还远远不到日落的时辰
饮九月初九的酒 潘洗尘
千里之外 九月初九的炊烟
是一缕绵绵的乡愁
挥也挥不去 载也载不动
我看见儿时的土炕和半个世纪的谣曲
还挂在母亲干瘪的嘴角
摇也摇不动的摇篮,摇我睡去
摇我醒来
我一千次一万次地凝视
母亲 你的眉头深锁是生我时的喜
你的眉头深锁是生我时的忧
千里之外 九月初九的炊烟
是一群不归的候鸟
栖在满地枯叶的枝头
我看见遍野的金黄和半个世纪的老茧
都凝在父亲的手上
三十年了 总是在长子的生日
饮一杯朴素的期待
九月初九的酒,入九月初九老父的愁肠
愁 愁老父破碎的月光满杯
愁 愁老母零乱的白发满头
饮九月初九的酒
饮一缕绵绵的乡愁
饮一轮明明灭灭的新月
圆也中秋
缺也中秋
水 手
侯汝华
桅支上旋转着
七色的明耀,
青青的海面
白色的帆远了,
许多人的梦
迷失于汪洋的波涛中,
但没有一个人
知道你心中的海。
地中海畔的去年的葡萄藤
挨过了严厉的秋天,
可还是一样的凝绿?
而你的眼睛却永远凋谢了。
当薄暮的黄光
被天外的风吹动时,
你可曾感到那一年
在南中国嗅过的橙花香?
待到夜色垂落了,
星子跟灯塔的秋波
参杂着一个肺病女
歌在城头的古调,
而你的多年的劫运
又浮上黑影在记忆里,
为的是海已幽黯,
你却离家乡的果树园更远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十八日于广东潮州
(一)
夜巷
苏金伞
小巷的记忆力最坏,
虽有纸糊灯刚走过,
马上又糊涂得如拢了藕的塘泥;
一只壁油灯,
抛下的黑影比光还多,
而且还有着消化不良症:
一辆豪华的马车驶入,
像细蛇吞下一头青蛙,
在肚里翻不过身来。
至于失眠倒是不会的。
也有足以炫耀的地方:星子多,
因为大街上的,
都被明灯赶到这里了;
就像:鱼被渔火赶入河湾。
1937 年 3 月 19 日 (有删改)
(二)
树和天空
特朗斯特罗姆
一棵树在雨中走动
在倾洒的灰色中匆匆走过我们身边。
它有急事。它汲取雨中的生命
就像果园里的黑鹂。
雨停歇。树停下脚步。
它在晴朗的夜晚挺拔地静闪。
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那瞬息
当雪花在空中绽开
(三)
西洋读者也觉得中国诗笔力轻淡,词气安和。我们也有厚重的诗,给情感、思恋和典 故压得腰弯背断。可是中国诗的“比重”确低于“西洋诗”;好比蛛丝网之于钢丝网。西 洋诗的音调像乐队合奏,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只像吹着芦管。
——钱钟书《谈中国诗》
走向北方/邹荻帆
穿过了滴绿的树林
与淡墨水的远山,
赭石色的大路上,
我们以沉重的脚步
走向北方。
北方是广阔的,
那些线条模糊的地方
我们走近了,
更想望着
那更远的
蒙在白云下
爬上青苔的古城,
以及插上瓦松的黑色的屋脊。……
每天,
我们跋涉在
灼热与尘封的大路上。
沙子与汗水填在耳根,
贴在背上的
是湿答答的汗衣,
沙子钻破了草履呵,
一天天
我们底脚掌磨得更粗粝了,
我们将以粗粝的脚趾
快乐而自由地行走在中国底每一条路上,
吻合着祖先们底足迹。
晚间,
我们投落在
墙壁霉湿的屋子里,
围着跳跃的烛光,
用生水吞着那走了味的麦饼,
草席上我们脱下沾着泥土的鞋,
“记忆”数着大路上的脚印:
哦,那停住了呼吸的农场上底风车,
那悬在木门上的锈绿的铜锁,
它们底主人走了,
只留着黄犬叫着寂寞。……
烛火跳跃着,
灼热的心也随着烛光跳跃着呀!
祖国呵,
我们为着争求您底自由与光明,
灼热的心无时不是在追逐着遥远的风沙,
而不辞万里的行程啦。
烛火以微弱的光
剪破了黑暗
我们微弱的力量
将也能如一星燎原的火
而递燃着四万万五千万支灯芯焰吗?
烛火跳跃着,
我们以红色的笔
勾写着明天的计划与行程,
在明天啊,
我们更将坚决勇敢地走向北方的北方。
1938年7月
我是一条小河
冯 至①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从你的身边流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河水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
裁剪成你的裙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凄色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无奈呀,我终于流入了,
流入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
我也随着海潮漂漾,
漂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注]①冯至(1905--1993),现代诗人、学者。这首诗创作于1 925年。激情高扬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后,整个思想文化界进入了一个沉闷的时期。这种沉闷在青年身上又泛溢成他们思想的徘徊与情感的低迷。
复活的土地【注】
艾 青
腐朽的日子
早已沉到河底,
让流水冲洗得
快要不留痕迹了;
河岸上
春天的脚步所经过的地方,
到处是繁花与茂草;
而从那边的丛林里
也传出了
忠心于季节的百鸟之
高亢的歌唱。
播种者呵
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
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
大地将孕育
金色的颗粒。
就在此刻,
你——悲哀的诗人呀,
也应该拂去往日的忧郁,
让希望苏醒在你自己的
久久负伤着的心里:
因为,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旋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沪杭路上。
【注】1937年,艾青在沪杭路车厢里写下这首《复活的土地》,预言伟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即将来临。他的预言得到了证实,第二天在古老的卢沟桥响起了划破历史长空的枪声。